第1章 撞翻的草药篮
1975年4月,南都江洲
周晓兰蹲在田埂上,指尖捻着一株发黄的稻叶。叶片边缘泛着不正常的褐斑,像是被火燎过一样。她抬头望向不远处冒着黑烟的秦淮河支流,河水泛着诡异的灰绿色,几尾死鱼白肚皮朝天漂着。
“红星养猪场又偷排粪水了!”隔壁田里的孙婶子叉腰骂道,“这季稻子要是绝收,非去砸了他们厂牌不可!”
孙婶子这一嗓子,像往油锅里泼了瓢冷水,田埂上顿时炸开锅。
"丧良心的哟!"钱家阿婆拍着大腿,绑头发的蓝布巾都气歪了,"昨儿我家菜地浇了那黑水,今早萝卜全蔫吧了!那可是要卖到菜市场的!"
李秀芳挎着药箱路过,闻言停下脚步:"阿婆,萝卜给我看看?说不定能救。"她声音温温柔柔的,却像块棉花塞住了钱阿婆的骂声。
"救什么救!"赵金花从代销点方向扭过来,的确良衬衫在太阳下泛着刺眼的粉光。她男人是浦冈火车站的调度员,这身行头在村里独一份。"要我说,就该去堵了他们养猪场的大门!人家城里人拿我们当粪坑呢!"
"你倒是去啊!"孙婶子突然调转枪头,"上回说要联合签名,就属你躲得快!"
赵金花涂着蛤蜊油的嘴唇一撇:"我这不是要帮我家老张整理先进材料嘛......"
"先进个屁!"孙婶子一把夺过李秀芳手里的烂萝卜,举到赵金花鼻子底下,"闻闻!这就是你家老张从火车站接来的'好肥料'!"
周晓兰悄悄往后退了半步。她知道接下来要上演什么,孙婶子会从养猪场骂到三年前分错的宅基地,赵金花会搬出她在城里的"关系",最后钱阿婆肯定会坐在地上哭她早死的丈夫。
果然,孙婶子己经叉开五指开始数落:"五年前他们建场时就说......"
"说什么说!"周会计突然从田垄那头冒出来,手里的算盘珠子哗啦一响,"公社刚来电话,养猪场今天派技术员来解决!"
人群突然静了一瞬。
"派个屁技术员!"孙婶子最先回神,把萝卜狠狠砸进污水沟,"上回来的那个戴眼镜的,非说水里没毒,还当场舀了碗喝——结果当晚就送去卫生院了!"
李秀芳"噗嗤"笑出声,见周晓兰看她,忙低头假装整理药箱。箱子里露出半截《赤脚医生手册》,书页上还沾着新鲜的血迹——王铁柱昨晚帮公社杀猪时划伤手,她给包扎的。
周晓兰没吭声,麻利地从斜挎的草药篮里掏出笔记本。她画工好,三笔两笔就把受污染的稻株和浮萍形态描摹下来,又在旁边标注一行小字:“疑似重金属污染,需取水样送检”。
篮子突然被塞进个沉甸甸的物件。
周村长就在这时出现,把豆腐塞进女儿篮子:“晓兰,顺路把这两块豆腐带给李阿婆。”
父亲周村长站在身后,手里还捏着张皱巴巴的公文纸,“公社刚通知,养猪场今天派人来解决污染,你带他们去河边转转。”
“让他们自己闻着臭味找去!”周晓兰“啪”地合上笔记本。上个月她精心培育的药用薄荷全被污水泡烂了,现在路过养猪场都要绕道走。
周村长把豆腐往篮子里又按了按:“人家陈厂长的儿子亲自来,听说还是大学生嘞……”
“大学生就能把粪水变糖水?”周晓兰甩着两条麻花辫扭头就走,篮里的搪瓷饭盒叮咣作响。
同一时刻,红星养猪场
陈卫东正往二八大杠自行车后座捆扎图纸。他今天特意换了件最体面的蓝工装——虽然肘部还打着补丁,但好歹是母亲生前用纺织厂瑕疵布给他做的。
“小陈技术员,江洲那帮刺头可不好说话。”钱会计往他兜里塞了包大前门,“该低头时就低头,别学你爸那倔脾气。”
陈卫东笑笑没接话。他当然知道父亲为什么派他去——全厂只有他这个“书呆子”坚持要建污水处理系统。
车轮碾过碎石路时,他摸了下衬衣口袋。里面除了画满沼气池草图的笔记本,还藏着本《环境工程学》——托人在上海买的禁书,书皮伪装成《赤脚医生手册》。
村口老柳树下
周晓兰抄近路去卫生所,远远看见个陌生背影正在柳树下鼓捣自行车。那人个子很高,弯腰时露出一截后腰,阳光下白得晃眼。
她本想绕开,却听“咔啦”一声脆响——自行车链子断了。
“多大事啊……”那人首起身,腕上的上海牌手表反光划过周晓兰眼睛。她下意识后退,鞋跟踩中雨后松软的泥土,整个人向后仰去。
“小心!”
竹篮飞出去的瞬间,周晓兰看清了对方的脸。剑眉下是双标准的桃花眼,本该显得轻浮,偏被那副黑框眼镜压住了。此刻这双眼睛正惊恐地瞪大——因为她的草药全洒在了对方雪白的回力鞋上。
蒲公英从篮底飘出来,粘在陈卫东还沾着机油的手背上。两人同时去抓那株摇摇欲坠的黄连,指尖相触时,周晓兰像被火烫了似的缩回手。
“对不住对不住!”陈卫东手忙脚乱去捡草药,眼镜滑到鼻尖也顾不上扶,“这是益母草吧?碾碎了敷关节痛最好……”
周晓兰僵住了。城里人认识草药比认识自行车零件还准?
“你是养猪场的?”她突然瞥见他口袋里露出的图纸一角,那上面“污水处理”西个字被钢笔描得极粗。
陈卫东顺着她视线看去,耳根突然红了。他慌慌张张去塞图纸,却带出了那本“赤脚医生手册”。书页散开,密密麻麻的化学方程式暴露在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