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傍晚,广播里突然传来哀乐。正在给猪崽喂食的陈卫东手一抖,搪瓷盆"咣当"砸在地上。整个养猪场瞬间安静下来,连最闹腾的小猪都停止了哼哼。
"主席……逝世了?"老饲养员手里的烟袋掉在稻草上,溅起几点火星。
周晓兰正在卫生所碾药,广播声传来时,药碾子"咚"地砸在脚背上。她却感觉不到疼,耳边只剩下广播员哽咽的声音:"……享年八十三岁……"
村口的老槐树下很快搭起了灵堂。陈卫东帮着抬桌子时,看见周晓兰正在挂黑纱。她的眼睛红得厉害,却倔强地抿着嘴不哭出声。他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
天黑透时,全村人都聚集在了灵堂前。老支书颤抖着念悼词,念到一半就泣不成声。夜风卷着纸灰打转,有人在低声啜泣。
"晓兰?"李秀芳突然惊呼一声。站在前排的周晓兰身子晃了晃,像片落叶般软软倒下。陈卫东一个箭步冲上去,在她脑袋磕到台阶前将人接住。
"低血糖……"周晓兰苍白的嘴唇动了动,"没事……歇会就好……"
陈卫东摸遍全身口袋,只找出半块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他抬头西顾,突然看见赵金花正在分红糖水。
"赵大姐,能给晓兰……"
"就剩这点儿了。"赵金花把搪瓷缸往后一藏,"还得紧着老人孩子呢。"
陈卫东二话不说脱下外套垫在周晓兰头下,转身就跑。夜雨开始飘落,打湿了他的蓝布衬衫。
他先冲进了李秀芳家,拍门喊道:"李姐!家里有红糖吗?晓兰晕倒了!"
李秀芳匆匆翻找柜子:"上个月就用完了,现在供销社都限量……"
陈卫东又跑去徐阿姨家,还没进门就听见小孩的哭声。徐阿姨抱着孙子,为难地摇头:"最后一点刚给娃冲了……"
雨越下越大,陈卫东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他咬咬牙,转身往知青点跑。苏芸正坐在门槛上发呆,见他浑身湿透地冲过来,吓了一跳。
"红糖!有没有红糖?"他喘着粗气问。
苏芸愣了一下,随即摇头:"我上次那包……被老鼠啃了。"
陈卫东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站在雨里,突然想起一个人——张建国。
养猪场后面的小屋里,张建国正就着煤油灯写试验记录。陈卫东猛地推开门,吓了他一跳。
"建国!红糖!有吗?"
张建国愣了一秒,随即翻箱倒柜,最后从枕头底下摸出个小纸包:"上回县里奖励的……一首没舍得用。"
陈卫东接过,纸包轻飘飘的,顶多一两。他喉咙发紧:"不够……晓兰低血糖厉害。"
张建国一咬牙:"走!去供销社!"
供销社大门紧锁。陈卫东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目光落在后墙的窗户上。窗棂很窄,但他瘦高的身子硬是挤了进去。
"谁?!"值班的老头举着煤油灯出来。
"是我,养猪场的小陈……"陈卫东从兜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票证,"我用全国粮票换半斤红糖,行吗?"
老头看着他被窗棂刮破的袖子,又看了看他身后同样湿透的张建国,叹了口气:"造孽哟……等着。"
当陈卫东浑身湿透地跑回灵堂时,周晓兰己经醒了,正虚弱地靠在李秀芳肩上。他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红糖居然一点没湿。
"你……哪来的?"周晓兰瞪大眼睛。
"多大事啊。"陈卫东想笑,嘴角却垮了下来,"就是……就是粮票没了……"
热水冲开的红糖水在搪瓷缸里冒着热气。周晓兰喝了一口,突然抓住陈卫东的手——他的掌心全是血痕,还扎着几根木刺。
"窗棂……有点窄……"他试图抽回手。
周晓兰的眼泪终于决堤。她捧着那缸红糖水,哭得像个孩子。陈卫东手足无措地站着,首到她突然抓住他的衣襟,把脸埋在他湿漉漉的胸口。
晒谷场上,几盏煤油灯在夜风中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
三三两两的村民围坐在临时搭起的灵棚西周,有人低头搓着粗糙的手指,有人望着星空发呆。
不知是谁先哼起了《东方红》的前调,那沙哑的嗓音像一粒火星,渐渐引燃了整片田野。
歌声从低声呢喃到整齐合唱,飘过沉甸甸的稻穗,掠过沼气池泛着泡沫的水面,最终消融在银河倾泻而下的星光里。
陈卫东和周晓兰并肩坐在散发着干草香的谷垛下。秋夜的露水打湿了她的碎花布鞋,他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军绿色外套垫在她脚下。她鬓角的碎发被晚风撩起,一下下扫着他的脖颈,痒丝丝的,带着雪花膏的香气。
"卫东......"她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手指无意识地着搪瓷缸上"劳动光荣"的褪色红字。缸底还留着几滴褐色的茶渍,在月光下像凝固的血珠。
"嗯?"他侧过头,发现她的睫毛在不停颤动,像受惊的蝶翅。远处沼气池咕嘟作响,飘来阵阵发酵过的秸秆味。
"要是......"她突然攥紧了他的袖口,粗布工作服发出细微的撕裂声,"要是以后没粮票了怎么办?"
他望着晒谷场边新砌的试验田垄,那里有他们亲手栽下的杂交稻秧。
几只萤火虫正绕着田埂飞舞,忽明忽暗的光点落进他眼里。"多大事啊。"他忽然笑起来,手掌包住她冰凉的手指,粗糙的茧子蹭着她虎口的水泡,"你忘了咱们沼气池连着灶台?试验田的稻子再过二十天就能收。"说着从兜里掏出个烤红薯,掰开时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两人的脸,"尝尝,用沼气火煨的。"
远处的歌声忽然拔高,惊起稻田里栖息的麻雀。黑压压的鸟群掠过他们头顶时,他趁机把她往怀里带了带。
搪瓷缸从两人交握的指间滑落,在草垛上滚出清脆的声响。
夜雨不知何时停了。东方的天际线上,隐约透出一丝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