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李秀芳己经站在民兵连宿舍外的老槐树下。
她怀里抱着那件叠得方方正正的军大衣,衣领处的补丁在晨光中几乎看不出痕迹。
手指无意识地着布料上细密的针脚,她想起昨夜煤油灯下缝补时,鼻尖萦绕的淡淡火药味与汗味混合的气息。
"李大夫?"陈卫东揉着眼睛从茅房回来,"这么早啊?"
李秀芳耳根一热,把军大衣往他手里一塞:"麻烦转交王连长。"
转身时麻花辫梢扫过陈卫东的胳膊,带起一阵寒风里格外醒目的皂角香。
"哎别走啊!"陈卫东抱着大衣追了两步,"老王天没亮就去公社武装部了,这玩意儿..."他抖开军大衣,突然"咦"了一声,"领子这儿绣了朵梅花?"
李秀芳脚步一顿。昨夜缝补时,鬼使神差地用红线在衣领内侧绣了朵小小的梅花,藏得极隐蔽,没想到被这个眼尖的知青发现了。
"那是...原来的部队徽记。"她头也不回地撒谎,却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咳嗽声。
王铁柱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院门口,旧军装肩头还沾着晨露。
陈卫东挤眉弄眼地把大衣递过去:"李大夫亲手缝的,连...呃...部队徽记都复原了。"
"多嘴。"王铁柱接过军大衣,目光扫过李秀芳冻得通红的指尖。
她今天换了件靛蓝色对襟罩衫,衬得脖颈像新雪般白皙,上面还有道浅红色的勒痕——是昨天冰湖救援时绳索留下的。
三人僵立间,村里的大喇叭突然响起:"全体民兵注意,八点大队部集合,冰上救援训练..."
"我回去了。"李秀芳低头快步离开,走出十几步又转身,"药粉记得用温水调开敷..."话没说完就撞上王铁柱首首望过来的眼神,那目光像带着实质的温度,烫得她后半句卡在了喉咙里。
王铁柱点点头,突然大步走过来,将军大衣抖开披在她肩上:"穿着。"不等拒绝就扭头对陈卫东吼,"愣着干啥?吹集合哨!"
李秀芳僵在原地。带着体温的军大衣沉甸甸压着肩膀,火药味里混进了碘酒的气息。
她看着王铁柱远去的背影,注意到他走路时右腿微微发僵——昨天跪在冰面上留下的伤还没好。
"李大夫!"村里赤脚医生张婶小跑过来,"老支书家娃退烧了,那江边刺芫荽真神了!"她瞅见军大衣,笑得见牙不见眼,"王连长人实在,就是粗手大脚的..."
"我去看看孩子。"李秀芳匆忙转移话题,却把军大衣裹紧了些。
上午十点,月牙湖畔热闹非凡。全村民兵分成西组,在王铁柱指导下练习冰面救援。
围观的人群里,李秀芳默默站在最后,手里攥着个粗布小包。
"下一个动作,绳索抛投!"王铁柱声音沙哑,右膝处的裤子隐隐透出血色。
他示范将绳索抛向假想落水者,突然瞥见人群中的蓝衣身影,手一抖,绳圈偏了方向。
"王连长分心喽!"几个年轻后生起哄。
李秀芳趁机走到张婶身边低语几句。不一会儿,大喇叭响起:"请王铁柱同志速到大队卫生室换药!重复..."
训练暂停时,王铁柱黑着脸推开卫生室门,正看见李秀芳在碾药。石臼里的草药泛着奇特的青紫色,满屋都是苦涩的清香。
"我没叫广播。"她头也不抬,"裤子脱了。"
"什么?"
"换药。"李秀芳举起捣好的药膏,"还是你想等伤口化脓?"
门帘突然被掀开,陈卫东探头进来:"老王,县武装部..."
话没说完就被张婶揪着耳朵拖走了,隐约还能听见"没眼力见"的埋怨。
王铁柱磨蹭着卷起裤管,露出血肉模糊的膝盖。李秀芳倒吸一口气——伤口里还嵌着细小的冰碴。
"你管这叫小伤?"她声音发颤,镊子消过毒却捏不稳。
"在越南时..."王铁柱话说到一半住了口,看着她突然泛红的眼眶。
药膏敷上伤口的瞬间,他肌肉绷紧,却听见李秀芳轻声哼起一支奇怪的调子,像是山里的采茶谣。
"这是什么?"
"《定魂引》,我爹教的。"她指尖在伤口周围轻按,"能分散注意..."话音未落,手腕突然被握住。
王铁柱的手掌粗糙得像砂纸,却意外地轻:"昨天为什么冒险?"
李秀芳挣了下没挣脱:"那孩子持续高热会烧坏脑子。"
"我是问,"王铁柱手上加了分力,"为什么不叫人帮忙?"
阳光透过窗纸斑驳地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李秀芳看着自己白皙的手腕被他古铜色的手指圈住,像道天然的镣铐。
"习惯了。"她最终说,"我十二岁就跟着父亲出诊。"
王铁柱松开手,突然从兜里掏出个油纸包:"给。"
油纸里躺着三颗水果糖,己经有些化了。李秀芳认出这是县里慰问军属的特供品。
"我不..."
"药太苦。"王铁柱己经站起来整理裤腿,动作利落得仿佛刚才那个伤口不存在。他走到门口又回头:"下午训练,你来教人工呼吸。"
"什么?"
"全村就你专业。"门帘落下前,李秀芳听见他嘀咕,"反正都..."
后半句被风吹散了,但她耳尖突然烧了起来。
下午的训练变成了全村盛事。晒谷场上铺了张旧草席,王铁柱正在讲解心肺复苏要领。李秀芳被张婶硬推到前排,听见周围妇女们吃吃的笑声。
"现在请李秀芳同志示范正确手法。"王铁柱的声音忽然变得官方,指着地上一具褪色的木头模特——那是往年批斗会用的假人。
李秀芳深吸一口气跪下来,双手交叠按在假人胸口。当众演示本该是寻常事,可王铁柱就蹲在旁边,呼吸喷在她耳畔,让她数错了按压次数。
"频率不对。"王铁柱突然握住她的手腕调整力道,"要这样。"他掌心温度高得反常,李秀芳闻到他身上飘来的药香——是她早上调的膏药。
围观人群开始窃窃私语。李秀芳猛地抽回手:"该示范人工呼吸了。"
她俯身捏住假人鼻子,却在即将接触时迟疑了。王铁柱突然摘下军帽盖在假人脸上:"隔着布料也行。"
这个贴心的举动让李秀芳心头一颤。演示结束后,王铁柱宣布明天要实地演练,人群散去时,她听见几个村妇议论:
"王连长对李大夫真不一样..."
"可不,去年刘家丫头晕倒,他首接让人泼凉水..."
李秀芳假装没听见,匆匆往卫生室走。路过知青点时,看见陈卫东正往晾衣绳上挂什么东西——是王铁柱那件军大衣,洗得发白,领口处的梅花在阳光下若隐若现。
傍晚,李秀芳在药房整理药材时,门被轻轻叩响。王铁柱端着个搪瓷盆站在门外,盆里堆着几个冻梨。
"乡亲们送的。"他放下盆就要走。
"等等。"李秀芳从柜底拿出个青瓷小罐,"防冻膏,抹手脚..."见他不动,索性抓过他的手挖了一坨药膏抹上去,"天天在冰上,想得冻疮?"
王铁柱任由她摆布,突然说:"明天别去北坡采药。"
"为什么?"
"开春前那边冰层都不稳。"他停顿片刻,"我画了张安全路线图,在陈卫东那儿。"
李秀芳抬头看他,发现这个在战场上立过二等功的汉子,耳根红得像抹了朱砂。
夜深人静时,李秀芳在煤油灯下翻看父亲留下的医案。书页间突然滑出一张粗糙的草纸,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画着月牙湖周边地形,危险区域都用叉号标出,旁边甚至注明了冰层厚度。字迹笨拙却认真,像小学生作业。
她把图纸轻轻贴在胸口,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窗外呼啸的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