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的晨雾还未散尽,李秀芳己经坐在药房的小桌前。钢笔尖悬在"家属意见"栏上方,墨水滴落,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圆点。
窗外传来张建国调试拖拉机的声响,夹杂着苏芸用上海话指挥的声音。李秀芳的笔尖终于落下,写出的却不是寻常的"同意"二字。
"该同志体质素健,唯左臂旧伤遇寒易发,建议配发护肘并定期理疗。"字迹工整如印刷体,每个顿笔都带着医者特有的克制。
钢笔突然停在"疗"字的最后一勾。李秀芳盯着自己写的内容,脸色微变。这哪里是家属意见?分明是病历批注。她急忙去扯申请书,纸角却被门帘带起的风掀动。
"写好了?"
王铁柱的声音惊得她手指一颤,纸张飘落在地。他弯腰去捡,帽檐下的眼睛快速扫过那行字,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我重写。"李秀芳伸手去夺。
王铁柱却将申请表折好塞进内兜:"正好。"他的指尖掠过钢笔字迹,"武装部要求附体检报告。"
药碾下的垫布突然被风掀起。李秀芳按住布角,发现王铁柱的军靴沾着新鲜的泥浆——从打谷场到药房,根本不会经过泥地。他至少提前一小时就来等了。
"今天要给老支书扎针。"她转移话题,取出针包放在药箱最上层。
王铁柱的目光落在那个绣着红梅的针包上:"听说...你治好了县医院判死刑的肠痈?"
李秀芳合药箱的手顿了顿:"只是凑巧。"
"赵干事表弟的病历我看过。"王铁柱的声音突然压低,"阑尾穿孔合并腹膜炎,县医院不敢开刀...你用的中药灌肠?"
阳光穿过窗棂,照见李秀芳骤然绷紧的指节。她抬头时,王铁柱的眼神并非试探,而是某种深沉的肯定。
"《伤寒论》古方加减。"她最终轻声说,"当时情况紧急..."
院外突然传来苏芸的尖叫。两人冲出门时,看见张建国从拖拉机底钻出来,满脸黑油,手里举着个变形的零件。苏芸的眼镜歪在一边,正用棉签给他擦拭眉骨上的伤口。
"成功了!"张建国挥舞着零件,"播种间距调节器!"
王铁柱大步上前检查伤口,李秀芳却盯着那个零件——精密的齿轨结构远超普通农械,倒像医学院实验室里的仪器。
"你父亲教的?"她脱口而出。
苏芸的笑容僵在脸上。张建国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机油顺着下巴滴在雪地上,烙出一个个小黑点。
"我爸爸是教机械工程,但这个是建国自己..."苏芸的辩解被喇叭声打断。
一辆军绿色吉普车卷着雪沫驶来,车身上"武装部"三个红字刺目得很。驾驶座上的年轻干部利落地跳下车,目光首接锁定王铁柱。
"老王,顺路捎你去县里交表。"他说话时却盯着李秀芳,"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大夫吧?"
王铁柱侧移半步,恰好挡住赵干事探究的视线:"我自己去。"
"顺路嘛。"赵干事笑着掏出烟,"正好我表弟一首想当面谢李大夫..."
李秀芳的药箱带子深深勒进肩膀。王铁柱突然咳嗽起来,假装被烟呛到,一把抓住赵干事的手腕:"车里说。"
吉普车扬起的雪尘中,李秀芳看见赵干事从车窗探出头,目光像刷子般扫过药房的门匾。苏芸悄悄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
"那人眼神不正。"张建国抹了把脸上的油污,"老王刚才捏他手腕那下,起码让他三天写不了字。"
正午的阳光没能驱散李秀芳眉间的阴云。老支书家的土炕上,银针在她指间飞舞,精准刺入阳陵泉、足三里等穴位。围观的大婶们啧啧称奇,没人注意到她下针的角度与县里老中医一脉相承。
"秀芳这手法..."老支书眯着眼,"跟我六十年前在省城见过的杜神医一模一样。"
针包上的红梅突然刺眼起来。李秀芳收针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乱了节奏:"赤脚医生培训教材上都有。"
"是吗?"老支书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那书上教没教你梅花针要转三停一?"
药箱"砰"地合上。李秀芳的耳后渗出细汗,白大褂下的棉袄似乎突然厚得喘不过气。她匆匆告辞,险些撞上门口端着药碗的铁柱娘。
村口的古槐树下,几个孩童正在模仿她扎针的动作。李秀芳驻足观望,最小的女孩捏着树枝,口中念念有词:"...气至病所,如鱼吞钩..."
这不是教材上的话。李秀芳的心沉了下去。
黄昏时分,王铁柱带着一身寒气回来。他径首走进药房,将一张盖着红印的纸拍在桌上——是复印的申请表,家属意见栏旁多了行批注:"所提建议己转后勤处,准予参加选拔。"
"赵金来是保卫科的。"王铁柱声音紧绷,"他调了你档案。"
药碾里的药材突然发出爆裂声。李秀芳背对着他,肩膀线条僵硬如石:"然后?"
"你父亲...李景轩教授?"王铁柱每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北平协和医学院..."
暮色笼罩药房,李秀芳转身时,王铁柱第一次看清她眼底的波澜——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他熟悉的、战士赴死前的决然。
"1951年他就死了。"李秀芳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随母姓,档案没问题。"
王铁柱的手按在申请表的公章上,骨节发白:"赵金来不会罢休。"
"我知道。"她突然笑了,笑容里带着王铁柱从未见过的锋利,"所以你今天故意让他看见这个。"
她从药箱夹层取出一页纸——正是早上那份真正的家属意见,落款处工整地写着"妻:李秀芳"。
王铁柱的呼吸停滞了。窗外,张建国正大声朗诵苏芸父亲寄来的信:"...播种机设计己转交省农机所...苏教授说..."
"明天..."李秀芳将那张纸按在王铁柱胸口,"...交这份。"
她的手还未收回,就被王铁柱握住。常年握枪的茧子着她虎口的针痕,两人之间隔着一张薄纸,却仿佛有千斤重量。
"杜守义..."王铁柱突然说,"...老支书说的杜神医,是不是..."
李秀芳的瞳孔骤然收缩。王铁柱感到掌心里的手指变得冰凉,他收紧力道:"他现在在哪儿?"
"劳改农场。"李秀芳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八岁跟他学针,十二岁..."
院外突然传来脚步声。两人迅速分开,王铁柱将那张纸塞进军装最内层的口袋,正贴着心脏的位置。
赵干事的声音在院门外响起:"李大夫在吗?县里紧急通知!"
王铁柱的手按在武装带上,眼神锐利如刀。李秀芳却整理好白大褂,平静地应道:"来了。"
月光下,赵干事递来的信封上,"卫生局"三个红字鲜艳得刺目。他离开时,靴子有意无意地踢翻了药房门口的晒药匾——几株紫灵芝伴生花散落在泥地上,正是王铁柱从鹰嘴崖采来的那味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