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机械研究所的家属食堂里,苏教授用筷子轻轻拨弄着餐盘里的清蒸鲈鱼。张建国拘谨地坐在对面,衬衫领口还留着雪水浸过的痕迹。
"吃鱼。"苏教授突然把最肥美的鱼腹夹到张建国碗里,"当年我在黑龙江,过年才能吃上这么一口。"
苏芸的筷子悬在半空,眼睛瞪得圆圆的。她看见父亲从公文包里取出张图纸,正是张建国那台自走式插秧机的设计图——上面多了些红色批注。
"双曲轴传动改得不错。"苏教授推了推眼镜,"但液压系统太浪费,用自行车链条传动就够。"他在图纸边缘画了个小圆圈,"这里加个离合装置,适合南方水田。"
张建国的眼睛亮了起来,急忙从兜里掏出钢笔。苏教授却按住他的手:"先吃饭。"转头对窗口喊,"老李!再加个腌笃鲜!"
"教授,那试验田的事..."
"每月来所里汇报一次。"苏教授抿了口黄酒,"我那台旧金相显微镜你带上,田埂上做实验也得讲科学。"
苏芸的筷子突然停在半空,眼眶微微发热。她看着父亲——那个向来严肃的苏教授,此刻正用她熟悉的、讲解机械原理时的专注神情,在餐巾纸上画着传动装置简图;而张建国,这个在雪地里跪了三小时的倔强青年,此刻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眼睛亮得像是要照亮整个食堂。
两个男人头碰头地讨论着,父亲的白发和建国的黑发在阳光下形成鲜明对比。
苏教授说到激动处,习惯性地用钢笔敲了敲碗沿——这是他在家从来不允许的行为;而张建国则无意识地卷起了袖口,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还带着试验田劳作时留下的晒痕。
"芸芸,发什么呆?"苏教授突然抬头,语气是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轻快,"去把我书房第二个抽屉里的计算尺拿来。"
张建国这才意识到冷落了苏芸,慌乱地在桌下握住她的手。
他的掌心还带着钢笔留下的墨渍,温暖而粗糙。
苏芸突然笑了,眼泪却掉进面前的汤碗里——她终于明白,原来爱情和亲情从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题,而是像精密的齿轮组,只要找到合适的啮合角度,就能让整个系统完美运转。
阳光透过食堂的玻璃窗,在三人的餐盘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青山公社的新房里,晨光透过贴着喜字的窗棂斜斜地洒进来。
李秀芳坐在梳妆台前,正对着镜子盘头发,忽然从镜中瞥见王铁柱蹑手蹑脚地靠近。她抿嘴一笑,假装没发现,由着他孩子气地把个冰凉的东西贴在她后颈上。
"呀!"她装作被吓到,转身时发梢扫过王铁柱的下巴,带起一阵淡淡的桂花香。
王铁柱献宝似的举起那把崭新的手术剪,阳光在银亮的剪刃上跳跃:"德国货,能剪铁丝。"
他凑近她耳边,呼吸喷在她耳垂上,"陈卫东特意从沪上医疗器械厂弄来的,说是...新婚礼物。"
李秀芳接过剪刀,指尖不经意划过他的掌心,惹得王铁柱喉结滚动了一下。她故意板起脸:"就一把剪刀啊?"眼睛却弯成了月牙。
"还有这个..."王铁柱变戏法似的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展开是枚银光闪闪的顶针,"上面刻了咱俩的名字。"
李秀芳凑近细看,果然在内侧发现了"芳柱永结"西个小字。她心头一热,正要说话,却见王铁柱突然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昨晚...你膝盖还疼吗?我是不是太..."
"闭嘴!"李秀芳羞得去捂他的嘴,却被他顺势搂住腰。
王铁柱的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闷闷的:"媳妇儿,我到现在都觉得像做梦。以前站岗时偷看你给人看病,从没想过有一天..."
他的话被窗外突如其来的"哐当"声打断。两人跑到院门口,只见乡亲们正合力抬着件系红绸的物事往院里走。赤脚医生老张头走在最前头,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新娘子快看看!按你爹留下的图纸改的制药台!"
李秀芳惊喜地抚摸着榆木打造的台面,发现连碾槽边缘都细心地刻着缠枝双喜纹。王铁柱从后面环住她,大手覆在她手背上一起木纹:"老张叔带着徒弟熬了三个通宵..."
"试用装!"老张头挤眉弄眼,故意提高嗓门,"等秋收后,咱们用最好的核桃木打整套嫁妆!"他意有所指地瞄了眼小两口的卧房方向,"保管比上海货还结实!"
围观的乡亲们哄笑起来。李秀芳羞得往王铁柱怀里躲,却听见他在耳边低笑:"听见没?老张叔说...要打得结实些。"温热的气息烫得她耳根发麻,"昨晚那个床头...好像确实有点响..."
"王铁柱!"李秀芳踩他一脚,却被他打横抱起,在一片起哄声中往屋里跑。晨风吹起她的衣摆,露出脚踝上那个小小的梅花烙——和王铁柱锁骨下那个一模一样。
房门"砰"地关上,隐约传来李秀芳的娇嗔:"大白天你...唔..."剩下的声音被淹没在某个深长的吻里。窗台上的新婚剪刀闪着光,映出床边交叠的人影,而院里的制药台上,不知谁放的一束野山菊正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南都郊外的试验田里,陈卫东正调试着新组装的插秧机。周晓兰蹲在田埂上记录数据,辫梢沾满了泥点。
"转速再快些!"她冲着驾驶座大喊,"对!就是这个节奏!"
机器突突突地向前推进,嫩绿的秧苗整齐地插进水田。周晓兰突然跳起来挥手——田垄尽头,她父亲周村长正背着手走来,腰间还别着当年的老烟袋。
晚饭是在周家老宅吃的。八仙桌上摆着腊肉炒蕨菜,周村长给陈卫东倒了杯自酿的米酒。
"小子,"老村长眯着眼,"听说你拒绝了上海的工作?"
陈卫东的筷子顿了顿:"伯父,我..."
"爸!"周晓兰急着插话,"他设计的插秧机..."
"我问你了吗?"周村长瞪了女儿一眼,突然从桌下提出个布包,"哗啦"倒出一堆零件,"看看,你上次改的犁头,把咱村三亩薄地耕出了黑油土!"
陈卫东认出那是自己用报废拖拉机零件改造的。周村长着其中一个齿轮,声音突然柔和下来:"当年我追晓兰娘,也是靠改良的耧车..."
饭毕,周村长执意送他们到村口。月光下,老村长突然驻足,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你们其实可以定下来了。"
布包里是一对银镯子,镯身刻着稻穗纹,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周晓兰"啊"了一声——这正是她母亲生前常戴的。
"你娘临走前交代的。"周村长把镯子塞给陈卫东,"说等晓兰找到像你这样的实诚人,就..."
话没说完,老村长突然背过身去,肩膀微微抖动。远处试验田里,新插的秧苗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见证这个朴实的约定。
月光爬上窗棂时,周晓兰送陈卫东到村口。夜风送来油菜花的香气,她突然指着远处:"看!"
试验田的方向,新插的秧苗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银光,一排排像列队的士兵。更远处,青山公社的灯火依稀可见,那里有台崭新的制药台正等着投入使用,而沪上某个研究所的灯光下,一份边角卷起的图纸上,自行车链条和精密齿轮的草图正和谐地共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