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第一道闪电劈开天际时,李秀芳正在卫生所整理药箱。她扶着腰望向窗外,豆大的雨点己经砸在玻璃上,发出爆豆般的脆响。
"要坏事。"她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着腹部。远处传来急促的哨声——是王铁柱组织的防汛警报。
晒谷场瞬间乱作一团。张建国顶着麻袋在雨中奔跑,指挥社员们转移粮种。苏芸跟在他身后,齿轮项链在雷光中闪闪发亮,她正用身体护着一沓图纸。
"去农机站!"张建国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先把图纸和精密仪器......"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山石滚落的轰隆声。周晓兰从雨幕中冲来,辫子散了一半:"堤坝要撑不住了!陈卫东还在仓库抢救设备!"
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了她惨白的脸。下一秒,两人己经冲向仓库方向。
仓库里,陈卫东正用肩膀抵着摇摇欲坠的货架。水己经漫到小腿肚,冰冷的触感让他牙齿打颤。
"晓兰!快走!"他看见周晓兰冲进来,声音都变了调,"这些零件......"
"闭嘴!"周晓兰趟着水过来,发狠地拽着设备,"一起抬!"
仓库的横梁在洪水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陈卫东踩着齐腰深的水,正用扳手拆卸最后一台选种机的核心部件。
"够了!走吧!"周晓兰拽着他的衣领往后门拖,辫梢甩出的水珠在雷光中如碎钻般闪烁。
陈卫东突然僵住——他听见屋顶传来细碎的断裂声。在周晓兰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他猛地将她推向堆麻袋的高台,自己却被倾覆的货架重重砸中后背。
"卫东!!"周晓兰的尖叫淹没在洪水咆哮中。她看见陈卫东像截木头般被浊流冲得翻了个跟头,额头撞上铁犁尖,绽开一道刺目的红。
洪水没顶的刹那,陈卫东竟然对她笑了笑,嘴唇翕动着说了什么。周晓兰疯了一样扎进水里,抓住他军装腰带时,指尖触到他腰间硬物——是本被血浸透的笔记本。
当张建国带人破门而入时,看到的是这样一幕:周晓兰跪在没胸的水中,用身体为陈卫东撑起最后的呼吸空间。她牙齿死死咬着他的衣领,右手高举着那本笔记,像举着面不肯投降的旗帜。
临时病房里,煤油灯芯爆了个灯花。周晓兰用纱布蘸着温水,轻轻擦拭陈卫东额头的伤口。他脊椎打着夹板,像具木偶般僵卧着,唯有眼皮在轻微颤动。
笔记本摊在床头,血渍晕开了部分字迹。周晓兰的指尖停在最新那页:"今天晓兰骂我忘了吃饭,她生气的样子真好看。等洪水退了,要带她去看我在后山种的..."
"向...日葵..."病床上突然传来气若游丝的声音。陈卫东的睫毛颤了颤,露出布满血丝的眼球,"本来想...婚礼那天..."
周晓兰的泪砸在他干裂的唇上。她俯下身,在这个满是药味的吻里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当她想抽身时,却发现陈卫东用尽全身力气勾住了她的小指——就像他们第一次在试验田牵手时那样。
窗外,暴雨不知何时停了。第一缕晨光照进来,正好落在笔记本的某页上:"如果有一天我必须死去,希望是在她怀里,像倦鸟归巢。"字迹下方,不知何时多了行娟秀的批注:"想得美,农机站还没建完呢。"
卫生所里,李秀芳的阵痛来得比预产期早了半个月。她咬着毛巾,听着外面杂乱的脚步声和哭喊声,指甲深深掐进王铁柱的手臂。
"你去......"她冷汗涔涔地推丈夫,"堤坝那边......"
王铁柱军装湿透,嘴唇咬出了血:"可是你......"
"这是......命令!"李秀芳挤出一个微笑,"连长......同志......"
卫生所的煤油灯在狂风中剧烈摇晃,投下不安的光影。李秀芳仰卧在临时搭建的产床上,身下的白单己被汗水浸透成灰色。又一波宫缩袭来时,她猛地弓起身子,指甲在床沿的木板上刮出几道深深的痕迹。
"呼吸!跟着我呼吸!"接生婆刘婶按住她抽搐的小腿,"铁柱呢?孩儿他爹死哪去了?!"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照亮李秀芳煞白的脸。她咬着麻绳的牙齿咯咯作响,突然一把抓住刘婶的手腕:"保...孩子...先..."话音未落,身下便涌出一股温热的液体,混着血丝在床单上洇开。
"见头了!"刘婶惊呼,沾满血的手从热水盆里捞起剪刀,"秀芳!再使把劲!"
李秀芳涣散的目光突然聚焦到墙上挂着的银剪刀——那是王铁柱送的新婚礼物。她喉间迸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指甲生生掰断了半片。随着这声呐喊,婴儿带着胎脂的小脑袋终于挤出了产道。
"是个带把的!"刘婶倒提着婴儿的脚踝,巴掌拍在青紫的小屁股上。当第一声啼哭穿透雨夜时,远处恰好传来堤坝合龙的欢呼声。
李秀芳虚脱地瘫在血泊中,却挣扎着支起上身:"给...我看看..."当皱巴巴的婴儿被放到她胸前时,她突然笑了——小家伙锁骨下方,有个淡淡的梅花形胎记。
门外苏芸的声音:"担架来了!陈卫东脊椎受伤......"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临时病房的煤油灯摇曳着。周晓兰颤抖地翻开从陈卫东衣袋里找到的笔记本——那根本不是工作笔记,而是一本"晓兰观察日记"。
"10月3日,晓兰今天改良的播种机通过了测试。她笑起来右脸有个酒窝,左边没有......"
"11月7日,晓兰的手被齿轮划伤了,可她说不疼。我偷偷在她药箱里放了盒沪上牌创可贴......"
最新的一页写着:"婚礼要给她惊喜,托建国从沪上带了红绸鞋,她穿36码......"
泪水砸在泛黄的纸页上。病床上的陈卫东突然动了动手指,微弱地唤了声:"晓兰......"
窗外,暴雨渐歇。远处传来婴儿嘹亮的啼哭,和战士们抢险归来的号子声。王铁柱浑身泥泞地冲进卫生所,手里还抓着半截断裂的救援绳:"秀芳!儿子!我们......"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病床旁,周晓兰正俯身吻着陈卫东苍白的嘴唇;角落里,苏芸和张建国十指相扣,齿轮项链和那枚用螺丝改的戒指在晨光中静静依偎;而门外,第一缕阳光正刺破云层,照在满是泥泞却安然无恙的青山公社牌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