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的清晨,李秀芳在药房称量药材时,听见了村口传来的吉普车引擎声。秤盘里的当归突然多出一克…她的手抖了。
"李大夫!"张建国撞开药房门,机油味扑面而来,"老王回来了,带着县里的嘉奖令!"
药碾在李秀芳掌心硌出红痕。她放下碾子,捋了捋鬓角的碎发:"伤员的药该换了是吧?"
张建国眨眨眼:"啊?他胳膊没事啊..."
李秀芳己经拎着药箱出了门。晨雾还未散尽,打谷场上聚了不少人。老支书正对着张红纸高声诵读,她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吉普车旁的身影。
王铁柱的军装比三日前更挺括,风纪扣严丝合缝地卡在喉结下方。阳光照在他的肩章上,折出细碎的金光。李秀芳的视线滑到他左臂。
果然,纱布边缘露出一截,己经有些泛黄。
"...授予王铁柱同志'模范民兵连长'称号..."老支书的声音忽远忽近。
人群中的王铁柱突然转头,目光如子弹般穿透晨雾,正中李秀芳的眉心。她呼吸一滞,药箱带子深深勒进肩膀。
"李大夫来了!"张婶的大嗓门炸响,"正好给咱们功臣检查检查!"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李秀芳低头整理药箱,再抬头时,王铁柱己经站在面前。他身上带着吉普车座椅的皮革味,还有种陌生的气息——像是县武装部办公室里的钢笔墨水。
"伤。"她只说了一个字。
王铁柱的眉骨动了动,转身对老支书说:"我先去换药。"声音比平时低沉,带着微不可察的沙哑。
药房的门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喧闹。李秀芳指了指木凳,王铁柱却站着没动。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切出明暗交错的光影。
"抬手。"她命令道。
王铁柱解开袖扣的动作很慢,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纱布揭开时,李秀芳倒吸一口冷气——伤口边缘发红,明显沾过水。
"述职要游泳?"她棉签重重按在发炎处。
王铁柱肌肉绷紧,却没缩手:"...去了鹰嘴崖。"
李秀芳的手停在半空。鹰嘴崖是十里八乡最险的峭壁,去年还摔死过采药人。
"那里有味药。"王铁柱从内兜掏出个布包,"《赤脚医生手册》第73页缺的。"
布包摊开,几株风干的紫色小花躺在中央。李秀芳认得这是治疗心绞痛的灵药——紫灵芝伴生花,她半年前随口提过一句。
棉签掉在地上。两人同时弯腰,王铁柱的额头撞上她的发簪。白玉簪子"叮"地落地,碎成两截。李秀芳的长发瀑布般垂落,扫过王铁柱的手背。
"别动!"她抓住他要去捡碎片的手,"有玻璃渣。"
王铁柱僵在原地。李秀芳的发梢带着药香,有几根粘在他袖口的纽扣上。她低头清理碎片时,后颈露出一小块月牙形的胎记,在发丝间若隐若现。
"县里..."王铁柱突然开口,"...批准我参加军校选拔。"
镊子"当啷"砸在铁盘里。李秀芳的侧脸在晨光中近乎透明:"什么时候?"
"开春。"王铁柱的视线落在她颤抖的睫毛上,"三年。"
药房里静得能听见窗外麻雀啄食的声音。李秀芳重新包扎的动作又快又轻,像是怕碰疼了什么。系好最后一个结时,王铁柱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看。"他指向自己左胸口袋。
军装口袋边缘,露出香囊的一角。深青色的绸面上,五角星的金线微微闪光——下面确实藏着朵梅花,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
李秀芳的耳垂红得能滴血。她想抽回手,王铁柱却握得更紧。他的掌心有训练磨出的茧,粗糙的纹路着她腕间的脉搏。
"等我从军校回来..."王铁柱的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
门外突然传来张建国的吆喝:"老王!县里记者要拍照!"
两人触电般分开。李秀芳转身整理药柜,长发遮住了半边脸。王铁柱系袖扣的手有点抖,第三次才扣上。
"晚上..."他走到门口又回头,"...打谷场。"
门帘晃动的间隙,李秀芳看见苏芸正给张建国整理衣领。城里姑娘纤细的手指拂过青年油污的领口,阳光把他们的影子融成一团。
傍晚的风裹着腊肉香气穿过药房窗棂。李秀芳解开束发的布带,对着破了一半的镜子犹豫片刻,最终将长发编成一条粗辫。镜角夹着张泛黄的药方——正是《赤脚医生手册》第73页的复印件,边缘己经起毛。
打谷场西头新堆了草垛,在暮色中像座小山。王铁柱背对着她站在草垛旁,军装外套搭在肩上,白衬衫被风吹得紧贴后背,勾勒出绷带缠绕的轮廓。
"药。"李秀芳递过瓷瓶,"睡前换。"
王铁柱接过瓷瓶时,指尖有细微的颤抖。他忽然从草垛里抽出个布包:"给你。"
布包里是个崭新的药碾,黄铜质地,侧面刻着"救死扶伤"西个小字。李秀芳抚过冰凉的金属,在底部摸到一行更小的刻痕:1975.1.18。
"述职那天..."王铁柱望着远处的山峦,"...正好县里表彰药材站。"
李秀芳突然明白他臂伤为何沾水——从武装部到药材站要穿过护城河,而那天据说是今年最冷的早晨。
暮色渐浓,第一颗星星出现在鹰嘴崖上方。王铁柱突然转身,从衬衫口袋掏出张对折的纸:"这个。"
借着手电筒的微光,李秀芳认出是军校选拔申请表。在"家属意见"一栏,赫然盖着县武装部的红章。
"组织批准了..."王铁柱的呼吸比平时急促,"...但还需要..."
李秀芳的手电筒光斑剧烈晃动。她当然明白那栏空着的意思。夜风突然转向,王铁柱下意识侧身替她挡风,手臂不经意擦过她的肩膀。两人同时一颤,却没有分开。
"如果..."李秀芳的声音融在风里,"...我说不呢?"
王铁柱的喉结滚动了几下。他抬起右手,缓慢而坚定地覆上她握着手电筒的手。金属外壳传递着两人的体温,光斑终于稳定下来,照亮申请表上那行空白。
"那就等。"他说,"像你写的那样。"
李秀芳的辫梢扫过他的手腕。远处传来张建国调试拖拉机的声响,车灯扫过打谷场边缘的草垛,瞬间照亮两人交叠的手,王铁柱的小拇指正小心翼翼地勾着她的食指。
"三年..."李秀芳突然问,"...会有信吗?"
王铁柱从裤兜摸出个信封,里面装着三张盖好邮戳的空白信纸:"每月一号,县里邮局老陈..."
他的话没能说完。李秀芳突然踮起脚尖,发辫扫过他的下巴,一个蜻蜓点水般的触碰落在他的唇角。等王铁柱反应过来,她己经退到两步开外,手里攥着那张申请表。
"明早..."她的声音飘在夜风里,"...来拿家属意见。"
王铁柱摸向自己的唇角,那里还留着草药味的温度。等他抬头时,李秀芳的身影己经消失在草垛转角,只有地上的药碾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仓库方向突然爆发出欢呼。张建国举着个铁皮喇叭大喊:"成功了!播种机调试成功!"苏芸的笑声清亮如风铃,她跳起来时,围巾的一端扫过张建国沾满油污的脸。
王铁柱弯腰捡起药碾,指腹着那行日期——1975年1月18日,正是他看见李秀芳在公社卫生所彻夜照顾麻疹患儿的日子。
那晚的月光和今晚一样亮,他站在窗外,看着她把最后一片退烧药喂给哭闹的孩童,自己却累得靠在药柜边睡着。
药碾底部突然反射出一点亮光。王铁柱凑近看,发现"救死扶伤"的"救"字旁边,刻着个米粒大小的梅花,与香囊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