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芸把最后一沓宣传册塞进背包,手指在纸页边缘轻轻。油墨的香气混合着泥土的味道,这是她这半个月来最熟悉的气息。她抬头看了看天色,暮色己经笼罩了李家村,远处的农舍零星亮起了灯火,像散落在田野上的星星。
"今天跑了三个村,明天还要去西个。"张建国蹲在地上整理农药样品,眼镜片上全是灰尘。他摘下来用衣角擦了擦,结果蹭得更花了,鼻梁上还沾了一道泥印子。
苏芸忍不住笑出声:"别擦了,再擦镜片都要磨没了。"
建国眯起眼睛看她,模糊的视线里,苏芸的身影像是笼着一层柔光。他伸手想碰她的脸,却在半路拐了个弯,替她摘下发梢上的一根稻草:"你头发上......"
"嗯?"苏芸歪头。
"没什么。"建国收回手,耳根微微发热,"饿了吧?村长说准备了晚饭。"
苏芸刚要回答,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眼前的景物像是被水晕开的墨迹,晃得她不得不扶住土墙。这己经是今天第三次了。她悄悄将手按在平坦的小腹上,心跳突然加快,像是有一只小小的蝴蝶在里面扑腾。
"怎么了?"建国立刻站起来,沾满泥土的手悬在半空,想扶她又怕弄脏她的衣服。
"没事,就是有点累。"苏芸勉强笑笑,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了衣角,"你先去吃饭吧,我再检查一遍明天的资料。"
建国犹豫了一下:"要不......我陪你?"
"不用。"苏芸轻轻推他,"你去帮村长搬桌子,我马上就来。"
等建国的脚步声远去,苏芸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封皮是深蓝色的,边角己经磨得起毛。翻到最后一页,那里用铅笔写着几行小字,记录着她的月事日期。
"5月12日......6月......"她的手指微微发抖,算着日子,"己经推迟了二十多天......"
耳边突然响起上个月在卫生所帮忙时,李秀芳教她认脉象的声音:"滑脉如走珠,往来流利......"那天秀芳给一个孕妇把完脉,转头对她说:"苏芸,你也学学,以后用得着。"
当时她只是笑着摆手:"我哪会这个。"可现在......
"苏芸?"建国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村长说给我们准备了腊肉......你怎么哭了?"
苏芸慌忙合上本子,手背蹭过脸颊,果然摸到一片湿凉。她迅速转身,把本子塞回包里:"没、没什么,是灰尘进眼睛了。"
建国皱眉,伸手想碰她的脸,又想起自己手上都是泥,只好在裤子上使劲蹭了蹭:"是不是太累了?明天我自己去刘村,你休息一天。"
"不行!"苏芸脱口而出,随即又放缓语气,"我是说......刘村的土壤样本很重要,我得亲自去。"
建国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叹了口气:"你总是这样。"
"哪样?"
"明明累了也不说,非要硬撑。"他摘下眼镜,用还算干净的衬衫下摆擦了擦,"上次发烧也是,要不是我摸到你额头烫,你还打算连夜整理资料。"
苏芸心头一暖,伸手替他扶正歪掉的眼镜框:"那这次听你的,明天早点回来。"
晚饭是在村长家的院子里吃的。一张矮木桌,几把竹椅,一盘蒜苗炒腊肉,一碗鸡蛋汤。村长媳妇特意给苏芸盛了满满一碗米饭,上面还压了两块肥瘦相间的腊肉。
"苏技术员,多吃点。"村长媳妇笑眯眯地说,"看你瘦的,风一吹就能跑。"
苏芸道了谢,刚夹起一块腊肉,突然闻到一股油腻的味道,胃里顿时翻江倒海。她赶紧放下筷子,灌了一大口茶水才压下去。
"不合胃口?"建国小声问。
"不是......"苏芸勉强笑笑,"可能中午吃多了。"
村长媳妇眼尖,突然凑过来:"苏技术员,你是不是......"
苏芸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胃不好?"村长媳妇继续说,"我这儿有陈皮,泡水喝最管用。"
"谢谢婶子。"苏芸松了口气,接过那包晒干的陈皮,却在心里暗暗记下——明天得去趟卫生所。
借宿的村小学教室简陋但干净。两张课桌拼成的"床"上铺着晒过的被褥,散发着阳光的味道。建国从井里打来凉水,拧了毛巾递给苏芸:"擦把脸吧。"
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苏芸坐在"床"边,看着建国蹲在地上整理明天的资料。他的背影宽厚而踏实,衬衫肩部己经洗得发白,后颈晒出了一道清晰的分界线。
"建国。"她突然开口。
"嗯?"他没回头,正往样品袋上写标签。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李家村吗?"
建国的笔尖顿了一下,墨水在纸上洇出一个小圆点:"记得。那天拖拉机陷在泥里,咱俩推了一身泥。"
苏芸轻笑:"你当时还说,这辈子再也不来这个破地方了。"
"我说过吗?"建国终于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微微弯起,"那现在算不算打脸?"
"算。"苏芸点头,突然觉得眼眶发热,"特别算。"
建国似乎察觉到她情绪不对,起身坐到她旁边:"怎么了?今天一首怪怪的。"
"没事。"苏芸靠在他肩上,闻到他身上熟悉的肥皂味,"就是......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建国轻轻"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她的发梢。两人静静依偎着,听着窗外蟋蟀的鸣叫。
"睡吧。"良久,建国松开她,"明天还要早起。"
他起身走向另一张"床",却被苏芸拉住了衣角。
"建国......"她的声音很轻,"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有了孩子,你会高兴吗?"
建国的背影明显僵了一下。月光下,苏芸看见他的耳尖慢慢变红。
"怎么突然问这个?"他的声音有些哑。
"就是......"苏芸松开手,"随便问问。"
建国转过身,蹲下来平视着她。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睡吧。"
等建国的呼吸变得均匀,苏芸才悄悄翻出他的工作笔记。明天的行程写得密密麻麻:刘村土壤采样、王家庄农药喷洒示范、李家沟技术指导......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工整的字迹,然后在空白处画了一个小小的爱心,又在旁边添了一株稚嫩的麦苗。
窗外,七个村的灯火渐次熄灭,只有天上的星星还亮着。苏芸把手轻轻放在小腹上,那里或许正孕育着一颗新的种子,就像他们走过的每一个村庄,播下的每一粒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