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清晨,红星村的大喇叭突然刺啦作响,惊飞了晒谷场上啄食的麻雀。老支书的声音带着不同寻常的颤抖:"全体社员注意!全体社员注意!现在播送重要通知......"
正在沼气池旁记录数据的陈卫东手一抖,钢笔在记录本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迹。他首起腰,听见喇叭里传来:"......中央决定恢复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凡是......"
"高考恢复了?!"养猪场的老王头猛地站起来,手里的烟袋锅子差点掉进饲料槽。
消息像长了翅膀,不到晌午就传遍了全村。村口的老槐树下,村民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上大学不用推荐了!"
"我家二小子能去考不?他初中毕业......"
"做梦吧你,那得是知识青年......"
陈卫东站在人群外围,耳朵嗡嗡作响。他下意识地往卫生所方向望去,却看见周晓兰正被几个女知青围着,手里攥着刚送到的《人民日报》。
"晓兰姐,你快看看这报名条件!"扎着羊角辫的小知青急得首跳脚。
周晓兰的手指在报纸上轻轻颤抖,声音却出奇地平静:"年满17周岁,未婚,具有高中毕业或同等学力......"
陈卫东挤进人群时,正听见苏芸尖着嗓子说:"我明天就回沪上复习!我爸说教授都开始办补习班了!"她转头看见陈卫东,眼睛一亮:"陈卫东,你肯定要回去吧?你爸不是纺织厂的......"
周晓兰猛地抬起头,报纸在她手里哗啦一响。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又同时避开。
张建国正蹲在墙角修理锄头,听到苏芸的话,手里的扳手"当啷"一声掉在水泥地上。他猛地站起身,黝黑的脸涨得通红:"苏、苏同志,你...你真要走?"
苏芸撩了下卷发,满不在乎地说:"当然啦!我爸电报里说,现在沪上的补习班都挤破头了。"她瞥了眼张建国沾满泥土的解放鞋,"你要在这儿修一辈子锄头?"
张建国攥紧了手中的螺丝钉,铁锈刺进掌心也浑然不觉。他张了张嘴,突然看见周晓兰手里的报纸被攥出了褶皱,陈卫东的拳头在裤缝边紧了又松。
"我...我觉得..."他结结巴巴地开口,声音越来越小,"农村也需要人才..."
"呆子!"苏芸翻了个白眼,高跟鞋在泥地上踩出一个个小坑。
张建国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突然弯腰捡起扳手,在裤腿上狠狠擦了擦。他转向陈卫东,声音出奇地坚定:"卫东,我...我那儿有套《数理化自学丛书》,你要用就拿去。"
周晓兰惊讶地抬起头,报纸上的铅字在她指尖微微颤动。张建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露出被太阳晒得脱皮的后颈:"我...我晚上也看,就是...就是看不太懂..."
陈卫东眼眶一热,用力拍了拍张建国的肩膀。三个年轻人的影子在夕阳下渐渐拉长,远处传来苏芸收拾行李的响动,搪瓷盆摔在地上的声音格外刺耳。
苏芸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走远,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苏芸内心:这个榆木疙瘩,就知道蹲在地里修农具!他要是肯去考试,以他那股钻研劲儿......)
她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张建国还站在原地,阳光给他粗糙的轮廓镀了层金边。(苏芸内心:他去年改良的水稻品种,明明连农科所都夸......要是能去农业大学系统学习......)
行李箱的轮子卡在了田埂上,苏芸使劲拽了两下,忽然红了眼眶。(苏芸内心:我这是在气什么?气他不争气?还是气自己......明明最清楚他有多优秀......)
她摸出兜里那张被揉皱的电报,上面父亲的字迹龙飞凤舞:"速归备考"。指腹过纸面,她突然想起去年夏天,张建国蹲在试验田里记录数据时,后颈晒脱了皮还浑然不觉的样子。(苏芸内心:要是......要是他能跟我一起回沪上......)
"呸!"苏芸突然狠狠踢了下行李箱,"关我什么事!"可转身时,眼泪却不争气地砸在了电报上。(苏芸内心:这个傻子......难道非要我亲口说......)
傍晚时分,陈卫东在打谷场找到了正在捆稻草的周晓兰。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单薄得像张纸片。
"我......"陈卫东刚开口,就被周晓兰打断。
"你得回去。"她用力勒紧草绳,指节泛白,"沪上的教学质量好,你基础又扎实......"
"我不走。"陈卫东夺过她手里的草绳,"我们说好要一起......"
"正因如此!"周晓兰突然提高声音,又迅速压低,"你不是常说要把新技术带回农村吗?不上大学怎么学最新技术?"她抬起脸,眼眶通红却带着笑,"我打听过了,南都也有考点......"
话音未落,村口突然传来吉普车的轰鸣。一个穿着藏蓝中山装、皮鞋锃亮的中年男人大步流星地走来,身后跟着小跑的老支书。
"卫东!"陈父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声音洪亮得半个村子都能听见,"收拾东西,今晚就回沪上!己经托人弄到了复兴大学的复习资料......"
陈卫东感觉周晓兰的手轻轻抽走了。他转头看去,只捕捉到她闪进卫生所的瘦削背影。
晚饭时分,知青点炸开了锅。陈父的咆哮声穿透薄薄的木板墙:"你疯了?为了个乡下丫头放弃前程?老子费多大劲才......"
"爸!"陈卫东的声音罕见地严厉,"周晓兰是村里最好的赤脚医生,她......"
"医生?"陈父冷笑,"连正规卫校都没上过的野路子!"
隔壁突然传来"咣当"一声,像是搪瓷盆砸在了地上。陈卫东冲出门,正看见周晓兰蹲在院子里捡散落的药材,手指抖得厉害。
夜深了,卫生所的煤油灯还亮着。陈卫东轻轻推开门,看见周晓兰伏在桌上奋笔疾书,手边堆着从公社借来的旧课本。她面前摊开一本自制笔记本,密密麻麻写满了工整的公式和笔记。
"别熬太晚。"陈卫东轻声说。
周晓兰肩膀一颤,慌忙用手背抹了下眼睛:"我把数学重点整理出来,你带回去......"
陈卫东突然按住她的手。煤油灯下,他看见她指缝里全是蓝墨水,指甲边还有几道细小的裂口。
"我们一起考。"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就在县里考。我哪儿也不去。"
周晓兰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笔记本上,晕开一片蓝色的涟漪。
院墙外,陈父的咳嗽声由远及近。陈卫东迅速擦掉周晓兰脸上的泪水,在她掌心塞了张字条。
煤油灯熄灭后,周晓兰就着月光展开字条,上面只有一句话:"多大事啊,我们一起面对。"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院子时,陈父黑着脸登上了返程的吉普车。
陈卫东站在村口,看着远去的烟尘,手里紧攥着一叠复习资料——最上面是周晓兰熬夜整理的数学笔记,扉页上画着个小小的沼气池简笔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