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的黎明,李秀芳在药房地上洒了厚厚一层灶灰。晨光透过窗纸,清晰地照出三组脚印——除了她和王铁柱的军靴印,还有双41码解放鞋的痕迹,停在药柜第三格前。
"赵金来穿43码。"王铁柱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他手里拿着半块窝头,热气在冷空气中结成白雾,"保卫科的小刘..."
李秀芳的银针己经抵在他喉结下方。王铁柱纹丝不动,任由针尖刺破皮肤渗出一点血珠。
"昨晚你走后。"她收起银针,"有人翻过杜老的药方。"
王铁柱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换这个。"
档案袋里是一张1972年的犯人转移清单,"杜守义"三个字被红笔圈出,旁边批注"特需-医学"。但李秀芳的目光死死钉在最后一栏的医师签名处——"李景轩"的签名笔迹与她记忆中的分毫不差。
"他还活着。"李秀芳的声音轻得像片雪花落在烧红的铁上。
王铁柱的掌心覆上她颤抖的手:"青山农场没有这个人。"
灶灰上的脚印突然变得模糊。李秀芳眨掉眼泪,发现王铁柱军装内袋露出半截铁盒——正是她装秘方的容器,但现在多了道新鲜的焊痕。
"你父亲的字迹..."王铁柱指向签名右上角几乎不可见的小墨点,"...和杜老的梅花印重叠了。"
院外传来吉普车急刹的声音。两人同时扑向窗户,只见赵干事跳下车,腋下夹着个鼓鼓的公文包。他没往药房来,而是首奔村支书家。
"介绍信是今天的。"王铁柱的呼吸喷在李秀芳耳后,"中午12点的班车。"
李秀芳突然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方一寸的皮肤——那里有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梅花形疤痕。"七岁那年,父亲用烧红的银针烙的。"她的指尖按在疤痕中央,"说这是..."
"李氏血脉标记。"王铁柱接话,从内袋抽出张发黄的照片。照片上年轻版的杜守义正在给一个孩童做同样的烙印,背景里穿长衫的男人捧着砚台,眉眼温润。
李秀芳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父亲书房那个雨声淅沥的下午突然在记忆中清晰起来——杜叔叔用银针在她皮肤上划出特殊纹路时说的话:"此印通心脉,将来..."
院门被猛地推开。苏芸满脸是汗地冲进来:"赵干事在查所有1951年的档案!张建国偷听到他说...说要去青山农场'收网'!"
王铁柱突然单膝跪地,从靴筒抽出一把军用匕首。刀刃寒光一闪,他左臂上立刻多了道三寸长的伤口。
"你干什么!"李秀芳去抓医药箱,却被他拦住。
"需要血样。"王铁柱将染血的匕首插回鞘中,"赵金来桌上还有份血型比对表。"
李秀芳的瞳孔骤然收缩。她颤抖着解开白大褂,从贴身小衣里扯出块绣着红梅的帕子——帕角用极细的线绣着"RH阴性"西个小字。
"父亲说..."她的声音哽咽了,"...这血型会暴露家族特征。"
正午的钟声从公社传来。王铁柱突然将军装外套披在她肩上,纽扣上还带着他的体温:"班车经过鹰嘴崖会停十分钟。"
"你要我..."
"我要你活着。"王铁柱扣紧她领口的动作近乎粗暴,"杜老的信里写了什么,原计划进行。"
李秀芳摸出发髻中的药方纸。在晨光下倾斜某个角度,那些药材名之间的空隙竟组成一幅简易地图——鹰嘴崖某个洞穴被朱砂标出。
"带着这个。"王铁柱塞给她一个军用水壶,壶身弹痕处新刻了朵梅花,"见到杜老,给他看你的烙痕。"
吉普车引擎声再次响起。王铁柱推开后窗:"从河边走,张建国在芦苇荡准备了船。"
李秀芳抓住他的武装带:"你呢?"
"我奉命护送赵干事。"王铁柱嘴角扯出个冷笑,"军令如山。"
院外突然传来张建国的大嗓门:"赵干事!您这公文包鼓得能砸死狗啊!"接着是苏芸夸张的惊呼:"哎呀这照片上的人怎么有点像李大夫?"
王铁柱趁机将李秀芳推出窗外。她落地时,怀中的砚台磕在石头上发出清脆声响。弯腰去捡时,她发现砚台裂缝里露出一点金属光泽——是半截微型胶卷。
河边的芦苇荡里,张建国蹲在改装过的渔船上,发动机罩上画着滑稽的梅花。"苏芸拖住他们了。"他递来一套粗布衣裳,"柴油机我调过,声音比青蛙大不了多少。"
渔船悄然离岸时,村里突然响起集合哨。王铁柱站在晒谷场上,正将一叠文件递给赵干事。阳光下,他军装肩章上的星徽亮得刺眼。
李秀芳攥紧胸前的衣料,那里有两颗心跳——一颗属于她自己,另一颗来自王铁柱塞在她内衣夹层的小铁盒。盒子里除了三瓶药,还有张对折的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
"无论看到什么,记住鹰嘴崖的紫灵芝为证。"
船过河湾时,最后映入李秀芳眼帘的,是王铁柱向吉普车走去的背影。他的军姿依然挺拔如松,但右手始终按在左胸口袋——那里装着真正的家属意见书,落款处"妻:李秀芳"的墨迹应该己经干透。
远处的鹰嘴崖在冬日阳光下泛着铁青色。崖壁上,去年采药绳留下的痕迹依稀可辨,而更高处的洞穴前,似乎有人影晃动。
张建国突然压低声音:"苏芸说,她爸的研究所去年丢过一批军工图纸..."他指向船底暗格,"那玩意儿的齿轮,跟播种机改良部件..."
李秀芳猛地掀开暗格。在一堆农机零件下面,躺着半张泛蓝的图纸,右上角赫然印着"绝密"字样,而边角处有个熟悉的梅花形水印——与她药方纸上的如出一辙。
渔船驶入山影时,公社的大喇叭突然开始播放《东方红》。乐声越过河面,惊起一群白鹭。李秀芳摸出怀中的残砚,对着阳光转动——裂缝中的胶卷隐约可见几个数字:19511103。
那是父亲被带走的日期,也是她人生拐点的开始。而现在,王铁柱用他的方式,为她标出了另一个拐点。
船头破开浮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李秀芳将砚台贴在心口,那里有两颗心正以同样的频率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