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雪初霁
晨雾渐起,裹着宫门口停着的六顶青缎软轿。
这是新帝登基五年以来第一次选秀。
秀女李月林正无聊的呆坐在轿子内数着门钉数时,她的轿帘忽然被风掀起。宫墙根下,一个佝偻的老太监正用鬃刷蘸着木桶里的水,暗红色液体顺着砖缝跑,在青石板上凝成一道痕来。
"贵人莫看,晦气。"引路嬷嬷忙帮她掖紧轿帘。李月林攥着团扇的手一抖,扇柄磕在轿壁上,发出脆响。方才那老太监转身时,她看到那人腰间分明带着刻有孟家家徽的玉佩——和她父亲书房里供着的那枚一模一样。
父亲己在宫内安排好人了么…
宫内地面上还泛着潮意,想来是宫女们才细心洒扫过。
李月林刚迈过门槛便踉跄了一下,同行的越晨霜连忙扶住她。她的指腹触到对方掌心薄茧——这位江南盐商之女,想来平日里怕是常要帮着家里人算账的。
"延禧宫多住着陛下刚登基时入宫的娘娘,长春宫挨着御花园最是热闹。"教引嬷嬷捧着托盘进来,一边笑一边说道,"两位小主福泽深厚,正殿那位主儿可是......"
话音未落,外头突然喧哗。雪团似的狮子猫窜过大门,碧蓝色的眼珠在晨光里泛着幽光。小太监们追着喊:"雪奴大人慢些!"
"哎呦!”一声娇呼传来,那位被撞的妃嫔正扶着腰蹙眉。李月林瞥见她鼓囊囊的肚子——是怀了龙胎的。
"贵人仔细着,宫里的青砖最是欺生。"掌事姑姑指了指路青砖路上的苔藓,示意她们注意脚下。李月林听罢忙缩回左右探看的眼睛,低头老老实实走起路来。
等她们行过三重朱门,身旁的越晨霜忽然捂住嘴,惊呼出声——金砖地面倒映着漫天朝霞,晃得人睁不开眼。引路太监尖尖细细的声音在前面响起:"这是前朝工匠用苏州陆墓金砖铺的,统共要练泥、制坯、烧窑七十九道工序......"
话音未落,前方传来一阵清响。八人抬的凤鸾春恩车碾过金砖路,月白色的纱幔被风掀起半角,露出半截缠着红绳的莹白手臂。老嬷嬷连忙拽着李月林她们退到墙根,压低嗓子:"低头!别乱看,这是往养心殿的宫车。"
李月林盯着车辙里碾碎的花瓣,不住的发愣。等车走远,还没缓过神来走几步路,她又被老嬷嬷拉着跪了下去。
"皇后娘娘万安!"引路太监的唱喏。皇后轻轻笑着让人把她们一行秀女扶了起来,她感觉到皇后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许久。
日头攀上屋顶时,六位秀女己随着嬷嬷跪在白玉阶前。李月林无聊的盯着地面水痕里扭曲的人影,忽然一阵檀香拂面而过。竹青色的轿帘微微晃动,露出轿内半张疲惫苍白的脸。
"那位是撷芳殿的惠德妃。"教引嬷嬷偷偷向她们说道,"贵人切记,西六宫有三不近——不近撷芳殿的经卷,不近长春宫的琴声,不近翊坤宫的猫儿。”
宫内钟声敲响第九下时,李月林终于得以见到了天子的模样。
此时皇帝正执扇为身侧女子送风,玉白手指缠着那人鬓边碎发,说话时眼尾微弯,不像个万人之上的帝王,反而倒像个温柔书生。
"晚枝最怕暑气,把这冰碗再挪近些。"
被唤作晚枝的女子轻咳两声,月白的衣袖滑落,露出腕间缠着的红绳。李月林突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画报里的仙子——也是这样垂着眼睫,浑身萦绕着令人心醉的香气。
"浙江巡抚李恪之女李月林,年十六。"
看到被点到名的女子踉跄起身,穿着石榴红宫装的女子嗤笑,原是华贵妃许倩倩:"江南水土倒是养人,只是这小身板——"她染着丹蔻的手隔空虚点着,"怕是不经折腾。"
"皇上。”一旁的皇后刚开口,皇帝忽然转头看向新人。目光扫过李月林时顿了顿,笑意深了几分。皇帝执扇的手停了,玉扳指在案几叩出几声清响:"月林......倒是合了晚枝那句'林下风致'。”
“说起林下,这绿色倒让人想起翡翠来。”他身旁的白衣女子细细的声音传来,皇帝捏了捏她的手,吩咐道:“把库里那对翡翠玉连环送去翊坤宫。"
李月林跪在地上,悄悄的盯着皇帝看了几眼,这才惊觉皇帝生得极俊美,修眉入鬓,眼尾微挑,本该是风流面相,偏被挺首鼻梁削出几分凌厉。她不禁羞红了脸。
皇帝这边吩咐完事情,又转过头笑道:“仔细看来,这个眉眼间倒有几分晚枝年幼时的模样,那便,赐号欣,住钟粹宫东偏殿罢。"
话音刚落,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只见华贵妃拍案而起,茶汤溅湿她袖口金线绣的牡丹,她气急败坏道:"你这粗手粗脚的贱奴!谁给你的胆子?本宫这冰裂纹盏可是御赐的!"在她身旁,一个宫女正哆哆嗦嗦的跪在碎瓷片上,血珠子顺着砖缝流。
李月林注意到那位名唤晚枝的女子皱了皱眉,又拉了拉皇帝的袖口。
"好了,坐下。赏华贵妃一套钧窑天青釉。"皇帝执起旁边女子的手指细细把玩,指尖她腕上带的红绳,"至于这宫女,皇后看着处置。剩下的秀女,皇后也看着安排罢。”
说罢,便拉着月白衣服的女子走出了殿门。
皇后孟弗如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三日前,这钧窑茶具刚赐给丽妃魏妆,他敷衍人的方式倒是一成不变。
华贵妃眼瞧着皇上都走了,急急忙忙的要回寝宫。孟弗如拿她没法,只得让她走了。而后没多久惠德妃也说着身体不适要回去静养。
最后的选秀竟只剩下六名秀女和皇后在场。
傍晚时分,欣贵人李月林终于回到了钟粹宫东偏殿,沐浴完半坐在床头等待传唤。
忽然她听外头传来呜咽声,透过窗户缝隙,她看见两个太监正拖着麻袋经过。袋口露出一缕青丝,头发上似乎别着她早晨见过的发簪。
几个小宫女低语道。“真是可怜呢,还怀着孕。”
李月林想问是谁,小宫女连忙说:“这是华贵妃宫里的宫女,惹怒了华贵妃。时候不早了,小主还是快些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