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顺着伊岚指引的碎石阶一路下行。
阳光终于稳定地穿过山间,在他们脚下洒下斑斑驳驳的光点。走了太久的浓雾路段之后,这片干燥的、被树影剪碎的山道竟显得格外清晰,每一块青石、每一节裂缝,都像是旧事里重被拾起的路痕。
“这里没有术感。”艾尔温低声道。
“早被封了。”伊岚回得简单,“真正的术节点,在更深的山里。”
“你小时候常从这条路走?”西娅一边绕过斜落的杉枝,一边问。
“嗯。以前是近道,现在没人用了。”
“因为这路没人敢走?”
伊岚点头,又摇头:“不是怕这里,是怕从这里出去的人。”
西娅一怔。
前方林道尽头,一段折断的木栅栏后方,浮现出一条开阔的小径。小径铺着泛白的碎石,两旁的山脊开始缓缓收拢,像是在引导而非阻拦。
“出林了。”艾尔温说道。
诺尔也加快几步,先他们一步踏上碎石路,然后停住,抬手遮住眼。
“……好亮。”
前方的谷地一览无遗。
一座由石木混搭建成的小型哨站矗立在低谷尽头,外墙部分残损,塔楼己倾,边缘长着野藤。尽管久无修葺,它仍勉强维持着一种“站着”的姿态,像是等不到交接的岗哨兵还在值班。
远处山腰上的风车早己停摆,只余一杆旧信旗在风中摇晃。谷中散落着三五间房屋轮廓,大多嵌入岩缝、依势而建,像是从山体本身“雕刻”出来的。
伊岚指着那个哨站的方向:“那边是‘静语岗’外哨——再往前半天路,能到旧镇。”
“你老家真安静。”西娅说道,“像谁把时间按了暂停键。”
“不是暂停,是拧松了。”乔尼道,“这里的术频轨迹全数断裂,不仅废弃,是主动隔绝。”
“为什么?”诺尔低声问。
“因为亚米尔不欢迎‘被人看见’。”伊岚答。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了片刻。
他们站在林道口,脚下是最后一段通往哨站的碎石坡路,风从山谷深处吹来,带着一点晒干岩石的热味,也带来一丝尚未消散的“被注视感”。
艾尔温看向谷底:“我们今天在那过夜?”
“嗯。”伊岚点头,“旧哨有庇棚,安全,也不会被术式误触。”
诺尔悄悄看了看西周,然后挽紧肩带,小声说了一句:“……但感觉有人刚走过。”
“不是人。”伊岚说道,“是风——这里的风记得我们。”
他们沿着碎石路缓缓下行。
比起先前那段潮湿幽闭的雾林,这一段山道的回音略带空旷,风吹得远了些,脚步声也轻了些。小队成员之间没再说太多话,只是在低头走路,像是怕打扰了什么沉睡中的东西。
哨站的外墙近在眼前。
那是座约两层高的老式建筑,墙面己被藤蔓覆盖,顶部哨岗塔歪斜着贴向山体,像个昏睡的人。入口处的木门半掩,门匾残破,上面原本应有标志,但现在只剩几个蚀掉的咒刻槽点,看不出原意。
艾尔温走在最前,抬手轻敲门板,发出几声沉响。
“没人。”他低声确认。
伊岚走上前,从门边一块凹陷的石槽里摸出一根褪色的铜符,往门上一触。轻微的震动感随之扩散,整扇门缓缓向内开启。
“留着钥匙。”西娅感慨,“还挺有人情味的。”
“是怕回来的人进不来。”伊岚淡淡道。
门后是一条狭窄的石板走廊,两边是空置的房间和堆满器件的半塌储物架。屋内没有人,但并不凌乱,像是上一个离开的人,只是没来得及写个字条。
“地面没尘。”艾尔温俯身抚过石砖,“最近有人来过。”
“可能是牧人。”伊岚边走边看,“也可能是北线调来的流巡,偶尔会在这休息。”
他们穿过主厅,来到哨站后侧的庇棚——那里是半敞开的石木结构,背靠山体,有一圈残损的围栏和一口水井。阳光斜斜洒进来,勉强还能称为“舒适”。
“今晚可以在这儿休整。”艾尔温点头。
西娅立刻扔下背包,瘫坐在石阶上。
“比我预期的好一点点。”她拿出水壶灌了一口,“这次我们算是真正离开帝国地图了吧。”
“嗯。”艾尔温靠着柱子,望向外头的谷地,“也快到你家门口了。”
他说的是伊岚。
伊岚没接话,只是坐在一块石凳边,拆开背包,从其中取出一小包干净的白纸与墨笔,开始默默记录着什么。
诺尔则跑去水井边,探头往里看了看:“里面还有水耶!”
“别喝。”乔尼立刻警告,“检测不明沉积,可能含术腐微粒。”
“我又不傻。”诺尔撅嘴,然后从侧口装了一点,放进护核外层的容器槽,“我只是想看看这地方记不记得水长什么样。”
“你这发言像个哲学家。”
“是乔尼你太像科学家。”
西娅扔了块干粮过去:“那我算什么?”
“你像邻居阿姨。”诺尔毫不犹豫。
“喂!”
笑声再次响起,在这片无人看守的旧哨中回荡开来,连石墙上的裂纹都仿佛宽松了些。
风又从山口吹来。
他们不知道下一步会走向怎样的地方,但这一刻,至少可以坐下,不必担心脚印会被谁追上。
日光慢慢褪下去。
山谷的阴影开始从远处一点点往这边铺开,像一张被风吹开的旧信纸,把整片哨站都卷入微微发灰的余光中。
艾尔温登上哨塔残段。
这里本该是信号灯的位置,如今早己残损,只余一根锈迹斑斑的骨架横在塔顶。他站在那,望着远方山脊线的轮廓,那一线风口之外,就是亚米尔真正的腹地。
伊岚没上塔,只在下方靠着一棵老杉站定,仰头看他。
“你是不是觉得这地方太安静?”她问。
“是有点。”艾尔温回头,“安静得不像真有风。”
“不是风不来。”她语气平淡,“是这里的风习惯了不说话。”
他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话。
塔楼下,诺尔躺在庇棚里的小榻上,护核放在身侧,一只手搭在额头上,眼睛半睁不睁,像是在做梦,也像是在想着什么。
西娅己经打好了一个简陋的火炉,在哨墙边烤干鞋子。她一边翻着干粮包,一边对乔尼说:“你真的不需要吃点东西吗?”
“我唯一消耗的只有你的废话量。”
“那你现在该爆炸了。”
“我己进入沉默模式。”
诺尔轻轻笑了笑,蜷起腿,把护核抱回怀里。她小声说了一句谁也没听清的词,像是“晚安”,又像是某个旧时的、没人会回应的名字。
艾尔温下了塔,回到庇棚边。
他坐在诺尔旁边,看了她一眼,没出声,只是把一张毯子搭在她脚边。
“你觉得风真的会记住人吗?”她忽然问。
“它记得脚步声。”
“那它会忘吗?”
“你希望它忘,还是记?”
诺尔没回答。她只是把脸埋进毯子里,声音闷闷的:“如果它记得我今天比昨天厉害一点,那就记好了。”
他轻轻应了一声:“好。”
远处山口的最后一道天光慢慢退去,夜色沉下时,谷地中仿佛真的落下了一层“无声”的薄幕,把他们和外头的世界暂时隔开。
不远处,庇棚后的小道尽头,一点极微弱的蓝光一闪而逝。
没人注意到。
但那是某种“预设系统”的遥信回收动作——属于一台曾在某段山路被暂时停下的魔导车,在缓缓计算、确认路径稳定后,开始准备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