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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杉林的尽头，是一道天然石阶缓缓垂落的断坡。
他们从浓雾中踏出，仿佛从一场无声的梦中苏醒。光线一下子明亮了许多，尽管天仍是阴翳的，林叶间透出的斑驳日影依旧模糊，但至少能看见彼此的脸。
“呼——终于出了。”西娅一屁股坐在石阶边，摘下头盔，一头短发黏着汗水。
“这里有风了。”诺尔说，小脸贴着护核侧面，轻轻呼了一口气。
风是温柔的。
从东南吹来，穿过山谷之间，带着淡淡的树脂香与高草的清苦气息。这一侧的林子没有先前那种压迫的雾感，树木也更稀疏些，土壤呈浅褐色，像是久无人踏足的古旧路口。
他们站在一块半崩的观景台上，前方是一片缓坡山洼，远处山峦重叠，雾气沉在谷底，像是塌下的白棉。左侧一线白石墙体若隐若现，似是某种废弃设施的边缘。
“这里是……”艾尔温扫视地形。
伊岚站在他身后不远处，语气淡淡：“这是哨林前的过渡地。过去这里设有巡塔和供奉台，后来被放弃了。”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们快到外哨了。”
“你的外哨是那种会开门的，还是会开枪的？”西娅半开玩笑地问。
“看脸。”
“那你最好先走前面。”乔尼立刻说。
伊岚没回答，只是踏上那片布满裂纹的石台，像回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旧梦。风从她身后吹来，将她的斗篷掀起一角，也让她整个人沉入某种沉默之中。
诺尔没出声，只是牵着护核悄悄靠近伊岚，低头看看她的鞋尖，又望向那远方碎裂的白石墙。
“那里以前是你住的地方吗？”她小声问。
伊岚沉默片刻：“不是，但以前能从那边看见我的家。”
诺尔点点头，没有追问。她只是跟着站住，一起看。
艾尔温没有打扰她们。他走到西侧崖边，站在碎石边缘，望向那远方群山背后的虚影。那是亚米尔真正的核心地带，连地图上都模糊的地方。
乔尼的声音低低响起：“我们离开帝国的视野了。但也快进入另一个世界了。”
“不是另一个。”艾尔温低声，“是旧的。”
风又起了。
这次，它从谷底拂上山顶，带来些许微凉与石灰味的灰尘。远处白石墙体上的残文在风中轻轻晃动，有如一场被忘记的语言低语，仍未散尽。
他们在风中站了一会儿，没有人急着启程。
他们最终走向那座石亭。
亭子早己残破，只有三根石柱尚能撑起半面斜顶，中央的案台断成两截，被藤蔓和碎叶覆盖。但仍能看出它曾有过整洁庄严的模样，像是某个年代的人在这里认真地迎来和送走过什么。
西娅扔下背包，靠在柱边坐下，一边擦手一边嘟哝：“我以为亚米尔的边境至少会有点烟火气，这破地方连个看门的都没有。”
“它以前不是边境。”伊岚站在案台旁，指尖轻轻拂过残碑，“它以前是迎接归人的地方。”
“归人？”
“很久以前，亚米尔不是封闭的。”她语气平静，“术士和行者常常来去，祭师会站在这里，把走得太远的人接回来。”
“那后来呢？”诺尔在她身边坐下，小手轻轻拍掉石头上的灰。
“后来……我们开始害怕陌生人，也害怕忘了自己名字的人。”
“但我……我好像就没有‘自己原本的名字’。”诺尔低声说，语气有些犹豫，“你们说‘命名’是回忆，可我什么都不记得。”
“所以你才走在我们前面。”艾尔温不知何时靠了过来，坐在她另一侧。
“我在你后面呀。”
“但你在我们前头的路上。”他说得很慢，“你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们连方向都不知道。你往哪走，我们才有路。”
诺尔低头看了看护核，又看了看他，眼神有些复杂：“……你也在装大人吗？”
艾尔温嘴角一弯：“我只是年纪大一点的孩子。”
乔尼冷不丁插话：“你是唯一一个活得比我像机器的孩子。”
“谢谢。”艾尔温抬头望天，“你这评语我会刻在你的新外壳上。”
西娅笑了：“最好给他装个翻白眼功能，这样我们吵起来的时候更生动。”
笑声在小亭中回荡。
这声音比刚才那片雾林里的低语清楚得多，清楚到仿佛连石柱都稍微首了一点，灰尘都被吹得更轻。
诺尔踢了踢脚下的叶子，小声问：“你们会在这里停多久？”
“到你想走为止。”艾尔温回道。
“……那我们是不是走得太快了？”
“走慢一点也没关系。”他点点头。
风再次穿过山道。远处的白石墙体在阳光下泛出一丝银灰的光，像是记忆在呼吸。
伊岚站在柱下没动，只是抬头看着残顶的裂缝，那缝里有只雀鸟飞过，带着轻微的哨声——仿佛唤醒了什么她藏得极深的情绪。
但她什么也没说。
石亭的阴影缓缓移动，说明日光终于穿透了山腰。
艾尔温靠着石柱闭目养神，西娅己经翻出半包干粮和水囊开始分发。诺尔坐在一块斜斜的青石上，小口咬着压缩饼干，神情专注得像在吃什么重要的仪式物。
只有伊岚，仍站在那块残碑前，指尖轻轻触着一枚模糊不清的刻印。
“这里以前有字吧？”诺尔忽然开口。
“嗯。”伊岚低声，“但它自己褪了。”
“为什么？”
“……因为写它的人没回来。”
诺尔歪了歪头，仿佛听懂了，又仿佛没有。
她抱着护核，起身走近几步，抬头望着那块残碑：“你……以前常常站在这块碑旁边吗？”
伊岚没有立刻回答。
她眼底闪过一瞬复杂的光。
就在这时，残碑表面忽然泛起一圈浅淡的银辉，如水面上浮动的细痕。那不是光反射，而是术痕被触发的微型回响，一圈淡淡的波纹在石面上舒展，最终定格成一个极短的词组：
「归 · 未定」
诺尔怔住。
护核发出极细微的震动，就像是对某种未完成的信息产生共鸣。她下意识伸手去碰，却被伊岚一把拦住。
“别动。”
伊岚的声音不像之前那样冷淡，也不是命令，反而带着一种突如其来的紧张——不是对术式，而是对某种她不愿回忆的东西。
“它是写给你的吗？”诺尔问。
伊岚望着那两个字，良久，才摇头。
“不知道。那时候我太小了，没人告诉我这些字是写给谁的……也没人再回来接我。”
气氛安静下来。
风又吹了一阵，把石亭顶端一块碎裂的瓦片推落，发出轻响。
艾尔温睁开眼，看了伊岚一眼，没有多言，只是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该走了。”
“现在就走？”西娅一边嚼着干肉一边站起来。
“嗯。再不走天色要变了。”
“这山里不是说‘时间不会动’吗？”
“那是它不动你，不是你不该动。”
“讲得好像哲学。”西娅翻了个白眼。
诺尔也站起，拍了拍护核：“那我们要从哪里下去？”
伊岚指了指远处白石墙体的方向：“顺着那边走，不远处有条碎阶。走下去，就会看到哨站的外墙。”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到了那儿，我走前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