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不知疲倦地敲打着茅草屋顶,发出单调而压抑的沙沙声。门廊下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杂着泥腥、汗馊和恐惧残留的潮湿气味。昏迷的孩子和老杰克被陆续赶来的、惊惶失措的村民抬走,只剩下辰溪一个人,依旧蜷缩在门廊最角落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土墙。
他维持着那个伸手的姿势很久,首到僵硬麻木。掌心上方,那柄幽暗的虚影之剑早己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只留下测魂仪那根死死钉在“10”刻度上、因耗尽最后一点魂力驱动而停止颤抖的红色指针,像一道凝固的、嘲讽的伤疤。素云涛那句“废武魂一个!”如同淬了冰的毒针,反复扎刺着他空茫的意识,比雨水带来的寒意更刺骨。
那冰冷宏大的低语,如同附骨之蛆,在意识深处幽幽回荡,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寒意。身体依旧空空荡荡,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灵魂深处的疲惫和虚弱。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生机的空壳,只余下沉重的、名为“废武魂”的烙印。
当天晚上,圣魂村外围的一个破楼茅草屋外,脚步声在泥泞中响起,带着老人特有的沉重和拖沓。
老杰克拄着他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辰溪面前。他身上的粗布麻衣被雨水打湿了大半,贴在佝偻的身躯上,更显苍老。沟壑纵横的脸上,残留着未褪尽的惊悸,浑浊的眼睛里交织着复杂的情绪——后怕、茫然,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沉重的怜悯。
他在辰溪面前蹲了下来,这个动作似乎都有些费力。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滑落,滴在泥地上。
“辰溪娃儿……”老杰克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小心翼翼,“你……你还好吧?”
辰溪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头。那双漆黑的眸子对上了老杰克的眼睛,里面没有泪,也没有孩童该有的委屈,只有一片沉静的、深不见底的幽暗,像两口被遗弃的枯井,映不出任何光亮。
“刚才……可吓死人了。”老杰克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后怕,“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就都倒了,像被什么厉害东西拍晕了一样。那位武魂殿的大人……”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更像是在给自己压惊,同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辰溪的反应。
辰溪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回应,仿佛老杰克说的是别人的故事。
老杰克看着这孩子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那沉静得近乎死寂的眼神,心中那点怜悯和某种莫名的愧疚感愈发强烈。他想起了素云涛临走前,似乎……似乎说过这娃儿是先天满魂力?虽然武魂……唉,那个“投影”是什么东西?影子也能当武魂?还说是废武魂?但满魂力是真的啊!素云涛大人亲笔写的“10”!
一个念头,在惊悸和怜悯的土壤里,悄然萌发。
“娃儿啊,”老杰克的声音放得更轻缓了些,带着一种刻意的安抚,“别……别太难过了。那位大人……那位大人可能……可能是被刚才那怪事吓着了,没看清楚,或者……或者他看错了呢?” 这话他自己说得都没底气,声音越来越小。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还是被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决心取代。
他用力撑着膝盖站起来,佝偻着背,走到那张破木桌旁。素云涛走得仓皇,记录册收走了,但那个灰暗的损坏的测试魂力的水晶球孤零零地留在桌上。老杰克没看它,而是颤巍巍地伸手,在桌子靠墙的角落里摸索着自己的口袋。
他粗糙的手指费从缝隙深处,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用厚厚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油布被泥水浸透,颜色深暗。他极其珍重地、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揭开油布,露出里面一个更小的、同样被油布包裹的物件。
老杰克拿着这个小包,重新走回辰溪面前,再次蹲下。里面是一个边缘有些磨损的、用粗糙木头简单钉成的小木盒。木盒没有上漆,露出木头原本的纹理,散发着淡淡的木腥气。
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掀开了木盒的盖子。
里面没有金光闪闪,只有一片黯淡的、带着斑驳绿锈的暗黄色——满满一盒铜魂币!它们大小不一,边缘磨损得厉害,有些甚至带着明显的凹痕和划痕,显然经过无数次流转。铜币堆叠在一起,散发着金属特有的、冰冷的、混合着泥土和汗渍的气息。
老杰克伸出粗糙的手指,一枚一枚,极其缓慢而认真地数着盒子里的铜魂币。他的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进行某种重要的仪式。门廊下只剩下铜币相互碰撞发出的轻微“叮当”声,以及雨水单调的背景音。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一百九十九、两百。” 老杰克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叹息。他抬起头,将木盒小心地捧到辰溪面前,浑浊的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辰溪娃儿,”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托付的沉重,“这是两百个铜魂币。是咱们村挨家挨户凑的,别嫌少。”
他看着辰溪依旧空洞的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恳切:“今年……咱们村去诺丁城初级魂师学院工读的名额……爷爷做主,给你了!”
这句话,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工读生名额!这是圣魂村每年唯一能接触到的、通往魂师世界的渺小通道!往年都是给那些觉醒了镰刀、锄头之类普通器武魂,但好歹有点魂力的孩子,哪怕只是一两级,至少算个念想。可今年……给了一个“废武魂”的孩子?一个武魂连实体都没有、只是投影的“影子”?老杰克自己都觉得这个决定荒谬无比。但他看着辰溪那双死寂的眼睛,想起测魂仪上那刺眼的“10”,再想想素云涛和那场诡异的集体昏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压倒了理智。
“拿着!”老杰克不由分说地将沉甸甸的木盒塞进辰溪冰冷僵硬的手里。铜币冰冷的触感和沉甸甸的分量,让辰溪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虽然……虽然武魂……”老杰克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试图寻找安慰的词汇,却发现任何安慰在“废武魂”三个字面前都苍白无力,“但你是先天满魂力啊娃儿!这……这是老天爷给的天赋!爷爷……爷爷也不知道你那武魂到底咋回事,但去了学院,总归……总归比窝在这村子里强!学点东西,认认字,将来……总归有条活路!”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下无力的叹息。他知道这些话有多空洞。一个连实体武魂都没有的先天满魂力,去了魂师学院又能如何?不过是徒增笑柄,在更大的地方承受更深的绝望罢了。
辰溪低着头,看着手里那个粗糙的木盒。冰冷的铜币隔着薄薄的木板传来寒意。两百枚。沉甸甸的,像一座山,压在他空荡的胸腔上。这不仅仅是钱,更是这个贫瘠村庄无数个日夜的汗水和微末希望,是老人近乎孤注一掷的怜悯和……对一个“废武魂”的、渺茫的赌注。
“诺丁城……不远……”老杰克的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解脱,“过些日子,等路好走些了,爷爷……或者村里其他人,送你去。学院那边……有工读生证明就行,素云涛大人……虽然走得急,但该写的应该都写清楚了……”
他又絮叨了几句路上的注意事项,辰溪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老杰克最后深深地看了辰溪一眼,那眼神里有担忧,有怜悯,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复杂。他叹了口气,拄着木杖,佝偻着背,一步一挪地,慢慢消失在门廊外的雨幕中,留下辰溪一个人,抱着那个冰冷的木盒,眼神复杂的坐在冰冷的角落里。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辰溪脚边汇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他缓缓抬起手,将那盒沉重的铜魂币放到桌子上,随后看向自己空无一物的右手手背。那里,几处冻疮的暗红痕迹旁,皮肤之下,一点极其细微、扭曲、带着几何恶意的烙印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比刚才……清晰了那么一丝丝。
辰溪漆黑的瞳孔深处,那沉静的幽暗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死寂。他慢慢收拢手指,将那装着两百枚铜魂币的木盒,紧紧攥在冰冷的掌心。粗糙的木刺扎进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痛感。
“谢谢”
一声喃喃,在空旷破败的茅草屋中显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