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抬大轿碾过青石板路,锣鼓声震得轿帘簌簌作响。
苏念棠靠在绣着并蒂莲的软垫上指尖无意识着腰间那枚翡翠平安扣——这是她生母留下的唯一遗物,此刻正随着轿辇晃动轻叩在小腹上。
"快看!定北侯府的迎亲队伍!"
"那苏家小姐竟真嫁了世子?商户女也能攀高枝?"
外头百姓的议论像碎瓷片似的往轿里钻。
苏念棠闭着的眼睫动了动前世跟着父亲走南闯北时,她听惯了这种或羡慕或酸溜溜的闲言碎语。
不过是从"锦绣坊苏掌柜的傻闺女"变成"定北侯世子妃",换个由头被人嚼舌根罢了。
她摸出帕子掩住唇低低打了个哈欠。
前世父亲总说她"能躺着绝不坐着",可谁又知道,这副懒散模样底下,藏着多少在市井里练出的通透——侯府这潭水比金陵城河深得多,她如今是条刚被丢进去的鱼,得先沉到底,摸清暗礁在哪儿再游。
"到侯府了。"喜娘的声音隔着轿帘传来,带着几分尖细的讨好。
苏念棠扶着喜娘的手跨出轿门,绣鞋刚沾地便撞进一道冷如霜刃的目光里。
萧承煜立在朱漆门廊下玄色喜服上金线绣的云纹被日头晒得发亮,眉峰紧拧成两道冷硬的山棱。
她记得三天前在苏府见礼时这位世子连正眼都没给过她。
老夫人说他戍边三年,见惯生死,性子冷些。
可此刻他眼里的嫌恶太明显像淬了冰的箭恨不得当场扎穿她的喜服。
"一拜天地——"
赞礼官的唱喏声在头顶炸开。
苏念棠垂眸看着红毯上自己的影子跟着福身。
萧承煜的动作又快又重衣摆扫过她手背时,带起一阵风吹得她鬓边珠花乱颤。
"二拜高堂——"
老夫人端坐在首座,佛珠在指节间转得飞快。
苏念棠福身时抬眼,正撞进那双沉淀着岁月的眼睛里。
三年前她在秦淮河救起落水的老夫人,当时这双眼睛里是劫后余生的慌乱;如今却像看一件刚买进府的瓷器在估量成色。
"夫妻对拜——"
萧承煜的身影在她眼前投下阴影。
苏念棠首起身正欲下拜却见他突然侧过半步。
红绸牵着的两人,拜礼时竟错开了半尺。
满厅宾客的抽气声里,她听见自己心跳得沉稳——这世子是在当众给她难堪呢。
"礼成!"
赞礼官的声音未落,萧承煜己甩袖转身玄色衣摆扫过她发梢带起一缕若有若无的沉水香。
苏念棠望着他挺首的脊背嘴角勾起极淡的笑。
前世父亲教她看布帛说最上等的锦缎要经得扯、拉、揉,越折腾越显质地。
这侯府的折腾才刚开始呢。
新房里红烛烧得噼啪响,苏念棠坐在拔步床沿慢条斯理卸着凤冠。
十二只金步摇叮叮当当落进妆奁,她摸出袖中半本《话本新编》,靠在软枕上翻得入神。
"你可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萧承煜的声音像块冰砸进来。
他没换喜服,腰间玉牌撞着门框发出闷响,眉峰比拜堂时拧得更紧。
苏念棠翻页的手顿了顿,抬眼望他:"我知道我在休息。"
烛火在她眼底晃了晃。
萧承煜喉结动了动,想说"洞房花烛夜哪有休息的道理",可对上她那双清凌凌的眼睛忽然觉得这话骂出来倒显得自己没气度。
他攥紧袖中拳头,转身时带翻了妆奁旁的茶盏,青瓷碎片落了满地。
"啪嗒。"
苏念棠合上书页望着他摔门而去的背影伸手捡起脚边一片碎瓷。
前世父亲总说"瓷器越贵越娇",可她偏要做块顽石——砸不碎,烧不化,侯府的风雨,尽管来。
夜色渐深,侯府偏院的海棠树影里,柳嬷嬷缩着脖子往黑衣男子手里塞密信:"苏大娘子换了三份账册,那丫头没起疑。
等过了三朝,老奴便说嫁妆箱扣松了,神不知鬼不觉......"
"簌簌。"
院外瓦当忽然轻响。
柳嬷嬷猛地抬头却只看见月亮在屋檐上洒了层银霜。
她拍了拍心口,把密信往男子怀里一塞:"快走!"
黑衣男子刚翻墙消失,屋顶上便跃下道身影。
萧承煜站在海棠树杈间,望着偏院窗纸上晃动的烛火,指节捏得发白——他方才在新房里越想越气,出来透气时正巧听见这通密谈。
苏念棠的嫁妆?
苏大娘子?
柳嬷嬷是她的陪嫁,竟也敢算计?
他摸了摸腰间佩刀月光在刀刃上划出冷光。
这侯府里的鬼蜮伎俩,他本以为随着父亲下葬便该消停没想到连新进门的世子妃都能被算计。
萧承煜望着新房方向,那里还亮着烛火映得窗纸上女子的影子微微晃动——那个在拜堂时连眼尾都没抬的苏念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次日清晨,苏念棠被春桃唤醒时窗外才刚泛鱼肚白。
她裹着月白寝衣靠在床头,任丫鬟们往她头上插簪子自己则盯着妆镜里的人影发呆——前世她总嫌戴首饰麻烦,如今成了世子妃,倒要学这些规矩了。
"世子妃,该去给老夫人请安了。"春桃捧着青缎大氅站在跟前,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
苏念棠打了个哈欠,任由丫鬟们给她系上披风:"急什么?
老夫人最厌迟,可也最厌虚礼。"她记得前世父亲说过,真正的贵人不怕等怕的是等得没价值。
穿过连廊时迎面来了三个盛装女子。
中间穿茜红襦裙的是侧妃林氏,鬓边金步摇随着她的笑声乱颤:"妹妹这是要去请安?
怎的穿得这样素?"
苏念棠扫了眼她身上绣满缠枝莲的锦缎——这料子她前世在苏州见过,一匹要二十两银子。
她摸了摸自己身上半旧的月白缎子,懒洋洋道:"素些好,省得晃了祖母的眼。"
林氏的笑僵在脸上。
旁边穿湖蓝衫子的妾室张氏忙打圆场:"到底是商户出身,不懂侯府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苏念棠脚步未停,从她们中间穿了过去。
前世父亲教她看布市,说最紧俏的料子往往最素净,花哨的反而是卖不出去的次货——这侯府里的规矩怕也是如此。
正厅里,老夫人端着茶盏,目光落在苏念棠身上。
她今天穿了件鸦青暗纹锦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却没戴任何珠翠倒比昨日拜堂时更显利落。
"孙媳给祖母请安。"苏念棠福身,动作不疾不徐,刚好到标准的半礼。
老夫人放下茶盏,茶盖磕在瓷碗上发出脆响:"好一个不卑不亢的世子妃。"她的目光扫过苏念棠腰间的翡翠平安扣,又落在她素净的鬓角,"三朝要查嫁妆,你可准备妥当了?"
苏念棠抬眼,正看见屏风后一道玄色衣角闪过。
她垂眸掩住眼底笑意,轻声道:"祖母放心,该准备的,孙媳都备下了。"
老夫人的手指在佛珠上顿了顿。
窗外晨光透进来照得苏念棠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稳稳当当,像株长在石缝里的草——看着弱根却扎得深。
屏风后,萧承煜捏着方才在偏院捡到的半片密信望着那抹月白身影。
信纸上"嫁妆""账册"几个字被月光浸得发皱,可他分明看见苏念棠在说"备下了"时,指尖轻轻碰了碰腰间的平安扣——那动作,像在摸什么宝贝。
他忽然想起昨夜新房里,她翻话本时书页间露出半张泛黄的纸角,隐约能看见"绸缎""银钱"几个字。
原来这看似懒散的女子早把一切都攥在手里了。
三朝查账的日子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