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卯时三刻,苏念棠被柳嬷嬷唤醒时窗外刚泛起鱼肚白。
"世子妃该起身了,三朝查账的规矩大过天。"柳嬷嬷端着青盐擦牙的铜盏,指尖在青瓷边缘叩出细碎声响。
苏念棠半眯着眼看她——这嬷嬷原是母亲陪嫁,可自进侯府后,递茶时总把茶盏往她左手送(她惯用右手),昨日晨起梳发时又故意扯痛她后颈——倒像是在试她的底线。
"知道了。"她应得懒洋洋,任丫鬟替她换了件月白缠枝纹夹袄。
镜中映出柳嬷嬷的影子,那双手正将她妆匣里的珍珠簪往袖中塞了一半,又似想起什么猛得缩回手去整理妆奁。
苏念棠垂眼抿了抿唇——前世跟着父亲走南闯北,最会看这种"借手试力"的把戏。
正厅里早摆好了红漆描金的账案。
老夫人坐在主位,身边站着管内院账房的王嬷嬷;萧承煜倚着廊柱,玄色锦袍被穿得松松垮垮倒像特意来旁观的。
苏念棠扶身时余光瞥见下首站着个生面孔的小丫鬟,手里攥着半本簇新的账册——这该是柳嬷嬷安排的"亲信"了。
"开始吧。"老夫人敲了敲案几。
小丫鬟立刻抖着嗓子念起来:"金镶玉镯一对,翡翠耳坠三副,杭绸二十匹......"苏念棠漫不经心转着腰间的平安扣,首到听见"蜀锦十匹"时,指尖猛地顿住——她陪嫁里确有蜀锦,可那是父亲托人从益州捎来的"雨丝锦",每匹织着二十西道水纹,市面上根本寻不着。
"停。"她抬眼,声音还是懒洋洋的,"蜀锦的数目对,但料子不对。"
小丫鬟的脸"唰"地白了:"世子妃这是何意?"
"雨丝锦的水纹该是二十西道,"苏念棠屈指叩了叩案上的锦缎,"你这匹才十八道,分明是苏州绣坊的仿品。"她从袖中抽出一本泛黄的册子,封皮上还沾着淡淡墨香,"这是我嫁前亲手誊的嫁妆明细,每样东西的质地、纹路、甚至匠人姓名都记着呢。"
正厅里霎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轻响。
柳嬷嬷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昨日她让心腹从库房偷换了半箱次等料子,原想着商户之女不懂这些精细门道,谁料......
"柳嬷嬷。"苏念棠忽然转向她,"你跟了我母亲二十年,总该记得当年我爹送的蜀锦是什么样吧?"
柳嬷嬷喉头动了动,额角渗出细汗:"老奴......老奴记性差了。"
"记性差便换个记性好的。"苏念棠歪头笑,"王嬷嬷管了二十年内院账,不如劳烦您接手?"
王嬷嬷立刻上前接过账册,手指在纸页上一拂便变了脸色:"这蜀锦的产地、织工全对不上!"她抬眼看向老夫人,"老夫人,这怕不是笔误,是调包。"
老夫人的佛珠"咔嗒"一声落在案上。
萧承煜原本垂着的眼睫颤了颤——他原以为这新妇不过是商户之女,至多懂些市侩算计,却不想她翻账册时,指尖在"湖州双林绢"那页顿了顿,又在"粤绣百鸟图"处轻轻点了点,分明每样东西都刻进了骨头里。
"念棠这心细,倒是我小瞧了。"老夫人忽然笑了,"退下吧,账册让王嬷嬷重新登记。"
苏念棠扶身时,瞥见萧承煜正盯着她手中的明细册子目光里多了丝探究。
她垂眸掩住笑意——前世跟着父亲跑码头,每晚替他核账到三更,这些东西早烂熟于心又怎会被几个腌臜手段骗了?
午后,老夫人的传唤来得极快。
暖阁里飘着陈皮茯苓茶的香气。
老夫人靠在软枕上,手里端着茶盏:"昨日查账,你倒让我想起当年你祖父——他戍边时,连军粮的斤两都要亲自过秤。"
苏念棠坐在下首的绣墩上,摸了摸腰间的平安扣:"祖母过奖了,孙媳只是怕麻烦。"
"麻烦?"老夫人挑眉,"侯府的内务比不得布庄,银钱、田产、庄子......哪样不是乱麻?"她放下茶盏,"你若嫌累,我让侧妃林氏帮衬着?"
苏念棠的指尖在衣襟上轻轻画了个圈——林氏昨日穿的茜红襦裙,那料子她在苏州见过,是去年卖剩的次等货,偏绣了满幅缠枝莲遮丑。"孙媳虽懒,可嫁妆都记得清楚,"她抬眼,目光清亮,"旁的事,想来也不会差。"
老夫人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笑出了声:"好个'不会差'。"她招了招手,丫鬟捧来个锦盒,"这是我当年的陪嫁玉锁,你怀着身子,戴着压惊。"
苏念棠接过时,触到盒底的硬物——是半张碎纸片,面隐约有"布庄""亏空"几个字。
她垂眸将玉锁戴在颈间嘴角勾起极淡的弧度。
晚间,萧承煜的书房里烛火长明。
"布庄这个月的进项比上月少了三成,"谋士陈砚将账本推过去,"苏州分号说绸缎卖不出去,可我派人查了,市面上'锦绣坊'的蜀锦正抢着要。"
萧承煜的手指在账本上敲了敲,忽然想起白日里苏念棠翻账册的模样——她逐页核对时,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说起"雨丝锦二十西道水纹"时,语气里带着点小孩子炫耀宝贝的得意。
"她父亲是金陵布商。"他突然开口。
陈砚一怔,随即笑了:"世子是说......"
"试试。"萧承煜捏了捏眉心,"若她真如白日里那样,或许能解这困局。"
春夜的风裹着桃花香钻进窗棂。
苏念棠沿着回廊往院子走,手无意识地抚过小腹——这里还平得很,可她总觉得能感受到细微的跳动。
转过月洞门时,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却没回头——是萧承煜,她闻得出他身上的松烟墨香。
"明日想去布庄看看么?"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比往日柔和了些。
苏念棠停住脚步月光落在她发间的玉簪上,泛着温润的光:"世子不怕我添乱?"
"你添的乱,总比别人的'帮忙'强。"
她转身时看见他眼底有星子在闪。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起几尾夜鸟。
苏念棠摸了摸颈间的玉锁,那里贴着她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第二日清晨,晨雾还未散尽,侯府门房便撞开了内院的门:"世子!
苏州布庄的张掌柜昨夜带着银钱跑了账房里还留着半本假账!"
苏念棠正站在廊下喝豆浆,听见这话时嘴角慢慢扬起。
她摸了摸腹中尚不可见的小生命,轻声道:"小宝贝,咱们的日子,要热闹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