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厢房里,杨先生的布鞋底快要把青砖磨出凹痕。李挺突然撞开门:"先生!志坚说他大哥......"话音未落,沈志坚己经挤到跟前,这个平日寡言的少年此刻眼睛亮得吓人:"俺大哥在邯城......或许能成。"
"你大哥?"杨先生猛地转身,眼镜链子在半空划出银弧。沈志坚搓着衣角:"他...他给商会当文书。"话到末尾突然扬起调子,像在说服自己。煤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映得三人影子在墙上重重一颤。
当班房的铁门第三次打开时,奉喜己经分不清晨昏。模糊的视线里,沈志坚身旁站着个穿阴丹士林布长衫的男子。那人蹲下身时,袖口露出半截青黑色的纹身,是匹踏着祥云的麒麟。丰喜眯着眼轻轻喊了一声:“志民哥”。
"喝慢些。"沈志民托着水瓢的手稳如磐石。奉喜贪婪地吞咽,喉结滚动间溢出几滴水,立刻裂的嘴唇重新吸吮进去。馒头屑落在囚衣上,引得几只蚂蚁排成队列来搬运,它们竟不怕这个浑身血污的少年,仿佛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沈志民起身时,狱警手里的钥匙串哗啦作响。阳光从高窗斜切下来,照见奉喜掌心深深掐出的半月形血痕,像极了未写完的半个"義"字。
杨先生的剃刀掠过奉喜后颈时,沾着血痂的碎发簌簌落下,像一片片烧焦的蝶翼。铜盆里的热水渐渐染成淡红色,少年苍白的脸终于从血污中浮出,像一轮新月挣破乌云。
"那些纸条......"奉喜突然开口,嗓音沙哑如磨砂,"究竟能做什么?"
杨先生的手顿了顿。煤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巨大而模糊,仿佛随时要冲破这方寸之地。他取出一张红纸,指尖着上面"劳工神圣"的油墨字迹:"你看这世道像什么?"不等回答,自己续道,"像口腌臜的酱缸,我们要做的,就是砸了它。"
当夜,奉喜跟着杨先生潜入军阀纺织厂。月光从铁皮屋顶的破洞漏下来,照见三十几个工人围坐着,粗糙的手掌间传递着半截粉笔。杨先生讲课的声音很轻,却像淬火的钢刀:"......八小时工作制不是恩赐,是你们用命换来的权利。"
奉喜望着那些映在墙上的剪影:佝偻的背脊渐渐挺首,攥紧的拳头在砖墙上投下山峦般的轮廓。他突然明白,杨先生那些深夜油印的传单,原是一粒粒火种,此刻正在无数双皲裂的手掌间,悄悄燃成燎原之势。
几个月后的一晚,奉喜找杨先生讨教问题。推门所见,煤油灯芯结了朵焦黑的灯花,爆裂声惊得奉喜缩回了敲门的手。屋内,杨先生像尊褪色的泥塑,僵坐在满地烟蒂中央。那本被翻烂的《资本论》摊开着,马克思的虬须在摇曳的光晕里仿佛还在翕动。
"昨天..."杨先生喉结滚动了几下,"他们把她钉在了法租界的电线杆上。"话音未落,积蓄的泪水终于决堤,在相框上冲出蜿蜒的河床。奉喜看见有颗泪珠悬在马克思的胡须上,将"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铅字泡得发胀。
相框斜倒在桌角,玻璃裂痕如闪电劈过画面。照片里穿西装的杨先生坐在天津租界的藤椅上。身旁女子一袭月白旗袍,纤指如兰攀着他肩膀。此刻相纸突然簌簌作响,奉喜恍惚听见租界巡捕的皮靴声、女子将红旗藏进衣襟的窸窣声,最后是那声撕裂夜空的枪响,血珠溅在素缎上,比他们新婚时的胭脂还要艳上三分。
"先生..."奉喜将凉透的茶碗推过去,瓷底刮过桌面的声音像声呜咽。杨先生枯枝般的手指突然痉挛起来,相框玻璃的裂痕正好割过妻子含笑的眼睛。一截红旗从书页间滑落,镰刀斧头的刺绣擦过少年手背,凉得像墓碑上的露水。
窗外传来打更的梆子,杨先生突然抓起那截红旗按在胸口,褶皱的红布像团不肯熄灭的火,在他掌心烈烈燃烧。
手指在旗面上出一道涟漪,镰刀斧头的纹路在他指腹留下细密的刻痕。奉喜突然想起那个血月之夜,军警烧毁的传单灰烬里,就飘着这样一抹残红。
"您...您是共..."少年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煤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将杨先生含泪的微笑照得透亮。
书页沙沙翻动,《资本论》扉页上浸着深褐色的指痕。杨先生抓住奉喜的手腕,钢笔尖在少年掌心戳出个蓝点:"记住,墨水比血稀,却能写下比子弹更远的真理。"他猛地将钢笔按进奉喜掌心,笔尖刺破皮肤渗出的血珠,恰好染红了"全世界的无产者"这一行字。
"我老师给的。"杨先生着钢笔上的刻痕,铜质的笔帽己经被磨出古铜色的包浆,"现在它要写你的故事了。"钢笔的铜笔帽还带着体温,奉喜看见上面刻着"铁肩担道义"五个小字。
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杨先生己系好围巾,那截红旗从他领口露出一角,像破晓前不肯熄灭的霞光。
晨雾还未散尽,月台上突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五个少年逆着光奔来,怀里的信笺被汗水浸出深浅不一的云纹。奉喜踮脚将信塞进车窗的刹那,汽笛声震落了站台槐树上的露珠。
信纸是用米汤封口的,掀开时泛起粗粮的甜香。杨先生的指尖突然颤抖起来——"为西万万同胞寻条活路——邯郸初级学堂全体进步青年叩启。"的墨迹尚未干透,某个笨拙的"挺"字最后一笔还拖着小尾巴,像是写信人突然被先生查岗吓得一哆嗦。
蒸汽机车喷出的煤灰迷了眼睛。杨先生抹脸时,发现掌心沾着的既是煤屑又是泪。红旗的一角从行囊里滑出,与信纸上那些歪扭的字迹交叠在一起,竟分不清哪个更滚烫。
铁轨开始震颤,惊起一群白鸽掠过县学堂的屋脊,它们的翅膀划破朝霞的样子,像极了红旗在风里舒展的轨迹。
月台上少年们的身影渐渐融成一片青色。恍惚间,杨先生看见无数嫩芽正穿透邯城的城墙砖缝,那是去年冬天他和奉喜偷偷糊传单时,浆糊里掉落的梧桐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