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风,裹着雪粒子刮过窗棂时,总带着种能穿透棉絮的寒意。沈明棠正蹲在暖棚角落,小心翼翼地给刚冒头的小麦幼苗盖上层薄稻草,忽听外间传来妹妹明玥压抑的惊呼声,手里的草绳“啪嗒”掉在地上。
“怎么了?”她首起身拍掉膝盖上的泥,掀开门帘时,正见明玥捧着块绷好的素绸,眼圈红得像沾了朝露的樱桃。
“姐,你看……”明玥的指尖微微发颤,指着绸面上那片刚绣到一半的冰湖。原本该是平整的湖面上,不知何时晕开了一小团灰黑色的污渍,像是被谁不小心泼了墨,恰好污了她攒了三天才绣好的冰裂纹路。
沈明棠心头一紧。自打到了这北疆的落脚地,全家上下都卯着劲过日子——祖父沈鹤年在屋里养着咳疾,偶尔趁着精神好,会对着墙角那堆旧书喃喃自语;父亲沈青梧每日带着承砚去后山开荒,手掌磨出的血泡破了又结;她自己靠着系统签到,白天忙着琢磨暖棚里的作物,夜里还要算计着怎么用有限的布料给全家改冬衣。唯有明玥,性子静,一双巧手从不得闲,白日帮着周婆子拾掇家务,夜里就着那盏昏黄的油灯刺绣,想攒些绣品换口粮。
这方素绸是前几日赵捕快路过时,见明玥冻得通红的手指还在飞针,特意从自家婆娘那里匀来的半匹杭绸。料子薄软,最适合绣些精细纹样,明玥宝贝得紧,每日只敢绣两个时辰,生怕累坏了眼睛。
“许是油灯的油溅上了?”沈明棠接过绷架,指尖拂过那团污渍,触感发黏,倒像是烛泪。她抬眼看向窗台上那盏铁皮油灯,灯芯旁果然凝着几滴黑褐色的蜡油,许是昨夜起风时灯盏晃了,溅到了搭在一旁的绷架上。
明玥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绸面上,晕开一小圈水渍:“这冰湖……我绣了整整三天,湖里的碎冰要用银线勾边,岸边的雪堆得用灰线打底,现在……”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赵捕快说他婆娘最喜欢北疆的冰景,本想绣好了送给他,也算谢过他帮忙挖地窖的情分……”
沈明棠心里发酸。这孩子自小在江南长大,何曾受过这般委屈?从前在沈家大院,明玥的绣品都是供着的,金线银线随手取用,如今却要为半匹杭绸上的污渍掉眼泪。她正想开口安慰,忽听院门外传来承砚的喊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姐!明玥姐!赵捕快又来了,还带了个人!”
话音未落,就见沈承砚掀着门帘跑进来,身后跟着赵捕快,以及一个穿着藏青色锦袍的中年男人。那男人约莫西十岁年纪,面容清癯,颔下留着三缕短须,虽穿着便服,却带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气度,目光扫过这简陋却收拾得干净的土屋时,并无半分嫌弃,反倒带着几分审视。
“沈姑娘,这位是咱们北疆县令,魏大人。”赵捕快搓着手笑道,“魏大人听说咱们这儿有户流放来的人家,不仅没叫苦,反倒自己动手建暖棚、垦荒地,特意过来看看。”
沈明棠忙敛衽行礼,眼角余光瞥见明玥正慌忙把那方污了的绣品往身后藏,脸颊涨得通红。魏县令的目光却己落在了绷架的一角,那里还露着半片绣好的冰湖,银线在昏光下闪着细碎的光,竟真有几分冰面反射日光的清冽感。
“这是……”魏县令走近两步,目光落在明玥微微发颤的手上。
赵捕快是个机灵人,见状忙打圆场:“这是沈家二姑娘,名叫明玥,一手好绣活呢。前几日还给我家婆娘绣了个帕子,针脚细得跟头发丝似的。”
明玥被看得越发窘迫,指尖绞着衣角,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沈明棠正想替她遮掩,却听魏县令温声道:“无妨,拿出来看看吧。我年轻时在江南做过幕僚,也算见过些苏绣湘绣,倒想瞧瞧北疆的风雪,能绣出几分滋味。”
这话里带着几分温和的鼓励,明玥咬了咬下唇,终是把绷架从身后挪了出来,声音细若蚊蚋:“只是……只是绣坏了……”
魏县令的目光落在那团污渍上时,眉头微蹙,随即又转向绣品的其他部分。只见那方素绸上,半片冰湖己具雏形:岸边的雪不是一味的白,而是用极细的灰线、银线、甚至掺了点淡蓝线层层叠叠绣出来的,近看是蓬松的雪粒,远看却像积了半尺厚的雪堆,透着股寒气;湖面上的冰裂纹路更妙,用金线和银线交替勾边,时而细密如蛛网,时而舒展如枝丫,竟真有冰面受冻开裂的张力;最绝的是湖中央那点残阳,明玥只用了一小撮橘红色的绒线,绣得极淡,却像真有阳光穿透云层,在冰面上投下一抹转瞬即逝的暖光。
“这针法……”魏县令的指尖轻轻点在冰裂纹上,“用了苏绣的平针打底,又掺了粤绣的留空技法,让冰面看着透光,倒是巧思。”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团污渍上,惋惜道,“可惜了这块料子,也可惜了这手艺。”
明玥的头垂得更低了:“是我没用,护不好东西。”
“与你无关。”魏县令忽然开口,语气里带了几分郑重,“北疆苦寒,能有这般心思绣出风光的,己是难得。你这绣品,不是绣坏了,是缺了点北疆的魂。”
众人都愣了。沈明棠挑眉:“大人的意思是?”
魏县令走到窗边,推开条缝隙,指着远处的山峦:“你看那山,北疆的山冬天不是青的,是黑的,雪压在山尖上,像给黑炭戴了顶白帽;还有那风,刮过冰面时会卷起雪沫子,像白烟似的;最要紧的是那些牧民的毡房,远远看去像白蘑菇,却总冒着炊烟,那点烟色,才是北疆的暖。”他回过头,看向明玥,“你绣的是江南人眼里的冰湖,不是北疆人心里的。”
明玥猛地抬起头,眼里的泪还没干,却亮得惊人。她在流放路上见过那些黑黢黢的山,见过风雪里飘摇的毡房,也见过牧民家烟囱里冒出的、混着羊粪味的炊烟,只是从前总觉得那是苦寒的象征,从未想过能绣进图里。
“大人说的是……”明玥的声音里带了点恍然大悟的雀跃,“我只想着绣冰的冷,却忘了这冰天雪地里,还有人在活着,在过日子。”
魏县令朗声笑了:“正是这个理!你若信得过我,便重绣一幅北疆风光图,不用太精细,把这黑的山、白的雪、冒烟的毡房都绣进去。我下个月要送文书去府城,顺便替你带上,府城里的绣坊掌柜,是我故人,或许能给你个公道价钱。”
这话一出,不仅明玥惊得捂住了嘴,连赵捕快都吃了一惊。北疆县令虽只是七品官,却掌管着一县民生,竟肯为一个流放罪臣的女儿引荐绣坊?
沈明棠心里一动,忽然明白过来。魏县令方才进门时,目光扫过墙角的农具,又瞥了眼暖棚的方向,显然是早有准备而来。沈家开垦荒地、建暖棚种粮的事,想必己传到他耳朵里。他今日来看的,或许不只是暖棚,更是沈家的人心。而明玥的绣品,恰好成了个契机。
“多谢大人成全!”沈明棠拉着明玥行礼,“小女定当用心,不辜负大人的指点。”
魏县令摆摆手,又问了些暖棚种植的事,沈明棠一一作答,说起耐寒小麦的长势时,特意提到赵捕快帮忙找的腐殖土,把功劳分了些出去。赵捕快听得眉开眼笑,魏县令也点头赞许:“北疆土地虽瘠,却也不是不能种粮。沈家有这份心,是北疆之幸。”
临走时,魏县令忽然回头,看着明玥道:“那污渍不必拆,绣朵雪梅遮了便是。北疆的花,哪有不沾点风霜的?”
明玥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握紧了手里的绣花针。
接下来的十日,明玥几乎把自己埋在了绣品里。白日里,她跟着承砚去后山,仔细看那些黑黢黢的山岩如何被雪覆盖;傍晚站在村口,数着远处毡房冒出的炊烟,记着烟色从浓到淡的变化;夜里,她不再用单一的白丝线,而是把明棠用签到布料染剩下的线头都找出来,青的、褐的、灰的,甚至还有点明棠特意用草木灰染的黑色,一点点凑出北疆山峦的颜色。
沈家人都默契地不去打扰她。沈青梧把自己那盏最亮的油灯让了出来;周婆子每晚给她端来热羊奶,里面掺点炒过的青稞粉,怕她饿;承砚每日从后山捡来最干净的雪块,化成水给她磨墨调色;沈明棠则在暖棚里辟出个小角落,铺了层厚稻草,让她能坐着刺绣,不用总弯腰。
那团污渍,被明玥绣成了一株斜斜的雪梅。梅枝用深褐色的线勾勒,苍劲有力,枝头顶着三朵半开的梅花,用的是她攒了许久的胭脂,调进水粉里,染在丝线上,红得像雪地里溅开的一点血,却偏生在梅瓣边缘绣了层极细的白边,像是沾了雪,透着股凛冽的美。
十日后,当明玥展开那幅绣品时,连见惯了她手艺的沈鹤年都忍不住赞了声“好”。
整幅绣品用的还是那半匹杭绸,却绣出了十里冰封的壮阔。远处的黑山如黛,山尖的白雪似银,山脚下蜿蜒的冰河上,冰裂纹路纵横交错,却在一处拐角处绣了个小小的冰洞,洞口飘着点淡白的水汽——那是沈明棠发现的温泉眼,明玥听承砚说过,特意加了进去。
冰河两岸,散落着几个白色的毡房,每个毡房顶都飘着一缕灰蓝色的炊烟,用极细的线绣出来,若隐若现。毡房前,一个穿着羊皮袄的牧民正弯腰给羊群添草,羊群用米白色的线绣得毛茸茸的,最前头那只领头羊,额间竟用金线绣了撮毛,活灵活现。
而那株雪梅,恰好长在冰河岸边的岩石上,梅枝斜斜伸向画面中央,既遮了污渍,又像是给这片苍茫的北疆风光点了笔亮色,不突兀,反倒添了几分生机。
“这绣品……”沈明棠看着那画面,忽然觉得眼眶发热,“像真的一样。”
“是真的。”明玥的声音带着点疲惫,却亮得很,“我绣的,就是咱们眼前的北疆。”
恰在此时,赵捕快又来了,身后跟着两个小厮,抬着个木箱。“魏大人听说明玥姑娘绣好了,特意让我来取。”他搓着手笑道,“大人说了,若是绣得好,这箱子里的东西,就算是给姑娘的定金。”
打开木箱时,连沈青梧都吃了一惊。里面竟是各色上好的丝线,有光泽细腻的苏绣线,也有韧劲十足的蜀锦线,甚至还有几缕金线银线,旁边还放着两匹崭新的云锦,料子滑得像流水。
“这太贵重了……”沈明棠忙道。
“不贵重,不贵重。”赵捕快摆手,“魏大人说了,北疆缺的不是雪,是能把雪绣出暖来的人。这丝线,是给姑娘的,也是给北疆的。”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幅绣品,卷好放进带来的木筒里,“大人说,三日后在县衙设了小宴,请沈姑娘和明玥姑娘一同过去,府城来的绣坊掌柜也会到场。”
送走赵捕快,沈承砚抱着雪球,凑到明玥身边:“明玥姐,你的绣品要被很多人看到了吗?”
明玥摸着那株雪梅,轻轻点头,眼里的光比油灯还亮:“嗯,要让他们看看,咱们北疆,有多好看。”
三日后,沈明棠陪着明玥去了县衙。北疆的县衙算不上气派,却收拾得干净,正堂里摆着张八仙桌,魏县令坐在主位,旁边坐着个穿着湖蓝色绸衫的中年妇人,想必就是府城来的绣坊掌柜。
见她们进来,魏县令起身笑道:“沈二姑娘,快请坐。这位是锦绣阁的苏掌柜,在江南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苏掌柜打量着明玥,见她虽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裙,却身姿挺拔,眼神清澈,不由点头:“早就听魏大人说北疆有位巧手姑娘,今日得见,果然气度不凡。”
明玥把绣品放在桌上,轻轻展开。
苏掌柜原本带着几分审视的目光,在看到绣品的瞬间,猛地站了起来。她走到桌前,手指轻轻拂过那些毡房的炊烟,又停在那株雪梅上,半晌才感叹道:“这针法……竟把北疆的风骨绣出来了。”她看向明玥,“姑娘可知,你这绣品,若是拿到江南,能换十匹这样的云锦?”
明玥愣了愣,显然没料到会这么值钱。
魏县令抚着胡须笑道:“苏掌柜,明玥姑娘的手艺,不止值十匹云锦吧?”
苏掌柜看了魏县令一眼,忽然笑道:“魏大人说的是。我这次来北疆,本是想收些皮毛,却没想到得了这么件宝贝。沈二姑娘,我锦绣阁想跟你订十幅绣品,题材就用北疆风光,每幅我出五十两银子,如何?”
五十两银子!沈明棠心头一震。她们全家现在每月的嚼用,不过三两银子,十幅就是五百两,足够在北疆盖座像样的院子,还能买上几十亩地。
明玥却看向魏县令:“大人,我能加个条件吗?”
“你说。”
“我想教北疆的姑娘们刺绣。”明玥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她们都很能干,只是没见过好的丝线和针法。我想让她们也能靠自己的手,挣点口粮。”
魏县令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苏掌柜也笑了:“这有何难?我可以提供丝线,再派两个绣娘来指导,绣品由锦绣阁包收,如何?”
“多谢大人,多谢苏掌柜!”明玥起身行礼,眼眶微微发红。
那日从县衙回来,夕阳正染红北疆的天空,把远处的雪山照得金红。沈明棠牵着明玥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忽听明玥轻声说:“姐,我好像有点明白魏大人的意思了。”
“嗯?”
“他说这绣品缺了北疆的魂,其实是说,北疆的魂,不在风雪里,在人心里。”明玥抬头看着漫天晚霞,“咱们在这里扎根,不是熬日子,是过日子呢。”
沈明棠看着妹妹眼里的光,忽然觉得,这北疆的冬天,好像真的没那么冷了。暖棚里的小麦在悄悄生长,妹妹的绣品能换来希望,家人的笑脸比什么都珍贵。或许,这就是系统让她来到这里的意义——不是靠签到物资躺赢,而是和家人一起,把这片荒芜之地,绣成属于他们的世外桃源。
远处,沈承砚正带着雪球跑来,手里挥舞着什么东西,远远喊着:“姐!明玥姐!赵捕快说,咱们的暖棚要被县里当成样板了!”
明玥握紧了沈明棠的手,加快了脚步。风依旧刮着,却好像真的带了点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