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青梧捧着药碗推门进来,铜盆里的热水腾起白雾,模糊了她泛红的眼尾。
屋外的鸟鸣尚在沉睡,唯有檐角风铃轻响,仿佛低语着清晨的静谧。
院中老树上的露珠还未蒸发,一颗颗挂在叶尖,随着微风轻轻摇晃,仿佛随时会坠落在石阶之上。
顾婉昭倚在软枕上,见那青瓷碗里浮着几片参须,药汁颜色比往日深了两分,像浸了暮色的深潭,泛着微光。
热气袅袅上升,在她眼前织出一道朦胧的帘幕。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材苦香,混合着昨夜残留的檀香,让她鼻腔一阵发涩,像是又要咳嗽起来。
“姑娘,今日火候足,赵医婆特意多煨了半柱香。”青梧将药碗放在案上,指尖还沾着药炉的余温,“您快趁热喝了,省得老夫人又念叨奴婢们不用心。”
顾婉昭垂眸应了声,素白指尖轻轻捻起药碗边沿。
药粉混着参香扑进鼻端,她喉间微动——那甜腥气不对,分明比昨日多了丝蜜蜡般的黏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她心头一紧,想起三年前母亲临终前喝下的那一碗补汤,也是这般味道。
袖中指甲悄悄掐进掌心,面上却浮起病弱的笑:“青梧,把窗纱拉开些,我想借着光看仔细些。”
青梧忙去扯那半旧的月白纱帘,晨光漏进来时,顾婉昭己用指腹蘸了点药末。
阳光斜斜洒下,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带来一丝暖意。
她眯眼细看,指尖传来微微颗粒感,像是掺进了某种粉末。
而当光线照到碗底时,她心中猛地一震——几点极细的金箔在光下泛着冷光,像撒了把碎星子。
她想起昨日沈嬷嬷招认时,提到大姑娘顾明姝总爱用金箔点缀妆匣,心下更沉,面上却咳得柔肠百转:“这药...怎么比往日苦?”
“许是参须放多了?”青梧慌得要去扶她,被顾婉昭虚虚推开。
她端起药碗,喉结动了动,到底仰头饮尽——舌尖刚触到药汁,后槽牙就泛起酸麻,是乌头草的味道。
那种刺痛沿着喉咙蔓延开来,让她几乎忍不住要吐出来。
但她硬生生咽下,泪水在眼角打转,却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回忆涌上心头:三年前生母就是喝了掺乌头的补汤,最后攥着她的手断在佛堂蒲团上。
“咳咳...”顾婉昭捂住帕子,指节泛白,胸口如压巨石。
她喘息片刻,才虚弱地开口:“去...去药房再取一剂,我喝着发闷。”
青梧应了,捧着空碗小跑出去。
顾婉昭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廊下,迅速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这是昨夜她让墨竹从赵医婆处“借”来的真参药粉。
药碗还带着余温,她快手将碗底残药倒进铜盂,把油纸包里的药粉撒进去,又从鬓边拔下根银簪,在药渣底部挑出撮鹅黄色粉末——这是西园后巷老贾头家的迷迭香,只有每月十五采买日,顾清瑶的贴身婢女翠缕才会去那买胭脂。
等青梧捧着新药回来时,顾婉昭正倚着软枕抹眼泪:“许是我太娇贵,连碗药都受不住。”她将两盏药汤并排放在案上,指尖蹭了蹭眼角,“青梧,你去把赵医婆请来,我想问问这两剂有什么不同。”
青梧刚要应,顾婉昭突然剧烈咳嗽,茶盏被碰得晃了晃。
她借着去扶茶盏的动作,用茶水在第一剂药碗边沿抹了道水痕,又蘸了点药粉在水痕上擦拭。
不过片刻,那道水痕竟慢慢泛出紫斑——慢性毒,和当年生母喝的那碗,颜色分毫不差。
“姑娘?”青梧见她盯着药碗发怔,担忧地唤了声。
顾婉昭慌忙用帕子遮住药碗,声音带了哭腔:“许是我多心...你把这碗送去给赵医婆瞧瞧,就说我喝着不对味。”
青梧走后,顾婉昭望着案上另一碗药汤轻笑——她早让人在药房换了锁,今日能送进来的,必是绕过了沈嬷嬷的手。
而能绕过沈嬷嬷的...她抬眼望向东厢方向,顾清瑶的绣楼飞檐正隐在晨雾里。
那里飘来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正是她熟悉的迷迭花气息。
午后日头最毒时,顾清瑶来了。
月白衫子上绣着并蒂莲,腕间金镯子撞出细碎声响:“阿姐今日可好些?我在佛前替你求了平安符。”说着就要去摸顾婉昭的手。
顾婉昭缩了缩手,指尖虚虚搭在她腕上:“有劳阿妹挂心,只是今日药里似多了黄芪,我喝着喉咙发紧。”她眼尾泛红,“许是我这身子,连补药都受不住。”
顾清瑶的指尖在袖中攥紧帕子,面上却堆起关切:“黄芪最是温和,阿姐莫不是记错了?”她话音未落,案上那碗被调包的药汤正散出若有若无的甜香——正是顾清瑶昨日让翠缕去西园买的迷迭香。
顾婉昭垂眸掩住眼底暗芒,轻声道:“许是我病糊涂了。阿妹坐会儿?我让青梧沏你爱喝的碧螺春。”
“不了不了。”顾清瑶起身时,金镯子撞在案角,“母亲还等着我去抄经呢。”她脚步比来时快了三分,裙角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将案上的药碗吹得轻晃。
深夜,佛堂铜铃被夜风吹得叮当响。
风穿过回廊,带着丝丝凉意,也搅乱了满院落叶。
远处传来一声猫叫,划破寂静,惊醒了守夜的灯笼。
顾婉昭在偏院见到墨竹时,他正单膝跪在月光里,短刀在腰间泛着冷光:“姑娘有令。”
“翠缕今夜会去西园。”顾婉昭将半块碎玉递给他,“跟着她,别让她察觉。”她顿了顿,“记着,要活的。”
墨竹捏着碎玉起身,月光落在他刀鞘的粗麻绳上:“是。”
次日清晨,青梧捧着赵医婆的诊断书回来,纸面还沾着药香:“医婆说两剂药都没问题,许是姑娘心疾犯了。”
顾婉昭接过纸笺,突然捂住帕子剧烈咳嗽。
等她松开手时,帕子上洇着几点血丝,像落在雪地上的红梅:“既如此...为何我愈发喘不上气?”
她望着廊下晃动的树影,声音轻得像叹息,“难道真是我克亲?”
院外传来丫鬟们的脚步声,青梧忙去扶她。
顾婉昭却倚在窗边,望着东厢方向的飞檐,嘴角慢慢扬起——她知道,今夜墨竹会带回答案。
而那答案,会是顾清瑶藏在袖中的蛇,终有一日要咬到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