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佛堂的铜铃刚歇下最后一声脆响,顾婉昭便听见廊下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如猫行草上,带着夜露的湿意,在青砖地上留下微不可闻的“沙沙”声。
她搁下手中账册,望着窗纸上晃动的人影,指节在案上轻轻叩了两下——这是与隐卫约定的暗号。
木案冰凉而坚硬,敲击声沉闷回荡,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门被推开一条缝,墨竹裹着夜露的寒气挤进来,短刀鞘上的粗麻绳还滴着水。
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混杂着淡淡的药草味,像是从深林里刚刚归来。
他单膝跪地,掌心托着半块沾了泥的帕子:“姑娘,翠缕昨夜子时三刻潜进西园偏门,与个穿青布短打的男子交接了个蓝布包裹。小人离得近,闻见包裹里有药草味。”
顾婉昭接过帕子,凑到鼻端轻嗅。
迷迭花的甜香混着湿泥气钻进来,与前日顾清瑶袖间的味道分毫不差。
那香气浓烈却不刺鼻,隐隐透出一丝诡异的甘美,仿佛某种毒蛇吐息。
她指尖抚过帕角的银线缠花,那是顾明姝房里绣娘的手艺——镇北侯府里,只有长姐的贴身婢女才用得起这种规制的帕子。
银线触手冰冷,花纹细密精致,却让她感到一丝刺骨的寒意。
“去外院查近三月西园药材采买账册。”她将帕子叠成方形,“要最快。”
墨竹应了声“是”,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将案上账册吹得哗哗翻页。
风中夹杂着他衣角的湿冷气息,拂过她的脸颊,带来片刻凉意。
顾婉昭眼尖扫到“西园药材”那页,采买人一栏赫然写着“周吴氏”——这是顾明姝乳母的侄媳,三年前被长姐塞去外院当差。
她捏着账册的指节泛白,喉间涌上腥甜,却硬生生压了回去。
天刚擦亮,青梧就捧着个粗陶罐子进来,罐口蒙着层褪色的蓝布:“姑娘,按您说的,把昨日那碗药渣混在灶房废药里,方才给赵医婆瞧了。”
顾婉昭掀开蓝布,药渣里几缕深褐色的根茎露出来。
那些根茎干枯蜷曲,散发着一股苦涩的气息,混合着灶房残余的烟火味,令人作呕。
她望着青梧泛红的眼尾,轻声问:“医婆怎么说?”
“医婆手都抖了。”青梧凑近她耳边,“她说这根本不是她开的方子,里面掺了半钱马钱子,长期喝能让人慢慢喘不上气,最后……最后像被抽干了血似的没了。”
顾婉昭垂眸盯着药渣,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她伸手捏起一截根茎,指甲盖在上面轻轻一掐,白色汁液渗出来,带着一丝黏腻的触感和难以言喻的腥臭。
“辛苦你了。”她从腕间褪下只翡翠镯子塞给青梧,“去跟医婆说,今日的事若传出去半句,我保不了她;若守口如瓶……”她顿了顿,“日后镇北侯府的医案,都归她管。”
青梧攥着镯子退下时,廊下传来丫鬟们的碎语:“二姑娘往这边来了,穿得可鲜亮呢。”
顾婉昭扶着青梧的手起身,刚走到廊下,就见顾清瑶提着绣鞋跑来,月白裙角沾了星点泥渍。
裙摆随风轻扬,隐约露出内里的素绢衬裙,映着晨光,显得格外轻盈。
她腕间金镯子撞出细碎响,远远就喊:“阿姐,老夫人说后园的并蒂莲开了,我陪你去瞧瞧?”
顾婉昭望着她鬓边新簪的珍珠花——与前日顾明姝头上那支款式分毫不差。
珍珠温润光滑,却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种虚伪的光泽。
她伸手扶住顾清瑶的胳膊,指尖在对方腕骨上轻轻一按:“阿妹有心了。”
后园的莲池飘着薄雾,顾清瑶蹲在石凳边摘莲苞,金镯子滑到小臂上,露出内侧一道红痕。
那道痕迹微微发肿,似曾被人用力抓握过。
顾婉昭望着那道痕,突然道:“昨日老夫人还说,要给阿妹相看人家呢。”
顾清瑶的手顿在半空,莲苞上的水珠滴在裙上,晕开个深青的圆。
池面微风吹来,带着荷叶的清香,却掩不住她身上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息。
“阿妹闻闻,这荷香多干净,比不得有些香……”她突然住了口,望着顾清瑶身后。
翠缕正躲在假山下,头也不抬地绞着帕子,可眼角的余光却像根线,牢牢拴在顾婉昭身上。
帕子己被她揉皱,边缘,似乎被汗水浸透。
顾清瑶顺着她的目光转头,正撞见表妹慌乱垂眸的模样。
她指尖掐进掌心,勉强笑道:“许是翠缕见日头大,想躲阴凉。”
顾婉昭没接话,只望着莲池里的锦鲤。
那些红的白的鱼正撞着荷叶打转,像极了宅院里的人——看似游得自在,实则都被网兜套着脖子。
第二日午后,翠缕捧着个锦盒来佛堂时,额头还挂着细汗。
她站在门槛外,手指把锦盒上的流苏绞成了团:“姑娘唤奴婢来……是要给赏赐?”
顾婉昭正在抄经,笔锋在“善”字上顿住:“进来吧。”她指着案边的木凳,“坐。”又对青梧道,“去沏碧螺春,要新采的。”
翠缕刚坐下,茶盏就被推到面前。
她颤抖着端起茶杯,热气升腾,熏得脸上泛红,眼神却始终不敢首视对面之人。
顾婉昭望着她绣鞋上的泥点——那泥是西园特有的,掺着迷迭花根的淡紫色。
那种泥土干燥后会留下一种类似铁锈的气味,混杂着植物腐败的腥甜。
她端起自己的茶盏,轻轻吹开浮叶:“前去西园,见着谁了?”
翠缕的茶盏“当啷”坠地,瓷片溅到顾婉昭脚边。
她“扑通”跪下来,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青砖上:“姑娘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是大姑娘说……说您克死了夫人,再喝几副药就能……就能去陪夫人了!”
顾婉昭望着她颤抖的肩,伸手捡起一片瓷片。
瓷片锋利冰冷,边缘还残留着茶渍。
“大姑娘还说了什么?”她声音平静,却让空气陡然凝滞。
“她说补药里加的是安神的,奴婢真不知道有毒!”翠缕拽住她的裙角,“奴婢就是个传信的,包裹都是大姑娘的人接的,奴婢连里面装什么都没看……”
佛堂的风突然大了,吹得经幡哗啦啦响。
风卷起香灰,落在她肩头,带着些许焦灼的气息。
顾婉昭望着案上摊开的账册,周吴氏的名字在纸页上跳动。
她伸手合上账册,指腹擦过封皮上的灰尘:“起来吧。”她声音轻得像片云,“去偏房歇着,青梧会给你送些点心。”
翠缕被青梧扶下去时,还在抽抽搭搭地哭。
顾婉昭望着她的背影,喉间的腥甜终于漫上来。
她攥着帕子咳了几声,帕子上的红梅又多了几点——这是心疾发作的征兆,可她却笑了。
窗外的日头正往西边坠,把佛堂的飞檐染成金红色。
远处传来钟声,悠远而沉重,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顾婉昭望着东厢方向,那里飘来一缕若有若无的迷迭花香。
香气幽微,却带着致命的诱惑。
她摸出袖中那半块帕子,在烛火上点燃。
火焰舔舐着银线缠花的帕角,瞬间将其蜷成黑灰,像极了顾明姝精心维持的善相。
“青梧。”她转身时,眼里的光比烛火更亮,“去请赵医婆,就说我有要紧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