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翠花掀被子时,青布被角扫过脚踝,带起一阵凉意。
她赤着脚踩在青砖地上,听见灶房里的陶壶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是她凌晨西点就起来熬的小米粥,米香混着咸菜坛的酸脆味,在晨雾里浮着。
窗纸被风掀起一角,漏进的晨光刚好落在炕头的粗布包裹上。
那里面装着昨晚洪俊画的祭坛草图、她捡的喜鹊羽毛,还有洪伯托人从镇上传来的镇邪阵口诀。
林翠花伸手摸了摸包裹,指腹触到粗布上凸起的线头,像摸到了一把扎进土里的根须——她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咔嗒。"
院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洪俊。
他总爱把鞋尖微微,走路时带点轻快的弹跳,仿佛连青石板都舍不得踩疼。
林翠花刚拉开门栓,就见他提着个竹篮站在晨光里,竹篮上盖着蓝花布,露水顺着布角往下滴,在他胶鞋边洇出个小水洼。
"我妈今早杀了新下的蛋。"洪俊把竹篮往她手里塞,指节还沾着草屑,"她说你最近总吃冷饭,得补补。"
林翠花掀开蓝花布,六个白生生的鸡蛋安静躺着,还带着母鸡的体温。
她抬头看洪俊,他鼻尖沾着星点晨露,眼睛亮得像后山的溪涧。"昨晚我又翻了半本族谱。"他从裤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本子,纸页边缘被虫蛀了几个洞,"祭坛位置记在最后一页,旁边还画了棵歪脖子松树——咱们晌午就去后山,准能找到。"
两人在堂屋矮桌前坐下时,林父端着搪瓷缸从里屋出来。
老人头发乱得像团草,却把蓝布衫的扣子系得整整齐齐——这是他最郑重的打扮。"小俊坐。"他把缸里的茶往洪俊跟前推推,茶叶沉在缸底,"你俩商量事儿,我去灶房烧火。"
林翠花望着父亲佝偻的背影,喉咙突然发紧。
她低头翻开洪俊的族谱本,泛黄的纸页上有行褪色的毛笔字:"破邪草生于阴脉,见月而荣,遇火则陨。"旁边歪歪扭扭画着株三瓣叶子的草,倒像是孩童的涂鸦。
"洪伯来了。"洪俊突然抬头。
堂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洪伯扶着门框站在光影里。
他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衫,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纸条,指节因为常年握锄头而微微弯曲。"我今早跑了五家。"他慢慢走到桌前,把纸条展开推给林翠花,手背上的老年斑在晨光里像撒了把碎米,"东头王婶说,当年退婚那家人在镇上报了喜宴;西头李叔说,他们带了八个壮劳力来——"
纸条上的字歪歪扭扭,是用铅笔写的,有些地方被水浸过,晕成模糊的团。
林翠花扫过"八人""喜宴""镇外大车店"几个关键词,喉咙突然发哽。
她抬头时,洪伯正用袖口擦额角的汗,那袖口磨得发亮,露出里面的白布里子。
"伯,您这腿......"林翠花想起前几日洪伯摔了一跤,膝盖还肿着。
"不打紧。"洪伯摆了摆手,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菊花,"我就想着,咱们村娃不能被外人欺负。
你记着,要是有啥要帮忙的,挨家挨户喊一声,老少爷们儿都在。"
他走的时候,门框上的铜铃铛被风撞响,"叮铃"一声,惊飞了院角的麻雀。
林翠花望着他微瘸的背影消失在篱笆外,手指无意识地着纸条边缘。
她突然想起昨晚在灶房搅粥时,阳光爬过窗棂的温度——有些东西,确实在看不见的地方,扎了根。
"咔嚓。"
院外传来粗重的脚步声,和洪俊轻快的弹跳完全不同。
林翠花抬头时,洪父己经站在堂屋门口。
他穿了件洗得发硬的黑布衫,腰间扎着草绳,脸沉得像暴雨前的云。"俊子,跟我回家。"他声音像块磨秃的石片,刮得人耳朵生疼。
洪俊刚要开口,洪父己经大步跨进来,手指几乎戳到他额头上:"你当我眼瞎?
前儿个你帮那丫头揉腿,昨儿个你翻族谱,今儿个你还提鸡蛋——你忘了她是啥人?
退婚是好事!
你跟着掺和,是想把老洪家的脸都丢尽?"
林翠花攥紧了手里的纸条。
她看见洪俊的喉结动了动,眼尾微微发红,像被人当众扯了逆鳞的小兽。"爸,你见过她背她爹走二十里山路吗?"洪俊突然提高声音,惊得梁上的燕子扑棱棱飞起来,"你见过她大半夜蹲在灶房给全村熬药吗?
她是假村花又咋样?
她比那些嘴上抹蜜的人,心都实诚!"
洪父的手悬在半空,半天没落下。
他盯着洪俊发红的眼眶,又瞥了眼桌角的族谱本,突然重重叹了口气。"你迟早要后悔。"他甩下这句话,转身往外走,黑布衫下摆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裤腰。
林翠花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篱笆外,突然想起洪俊昨晚在月光下画祭坛的侧影。
那时他的睫毛被月光镀了层银,画错了就用树枝擦掉,再重新画——和现在的眼神一模一样,像块被溪水冲了千年的顽石,硬邦邦的,却透着股子热乎气。
"饿了吧?"林父端着粥碗进来,碗沿沾着层米油,"先喝碗热的,晌午咱们去后山。"
日头爬到头顶时,林翠花和洪俊背着竹篓出了门。
林父站在院门口,手里攥着她的旧围巾,风掀起他的衣角,像面褪色的旗子。"早点回来。"他喊了一声,声音被风吹散在槐树的新叶里。
后山的树正抽着新芽,松针上还沾着晨露。
洪俊举着族谱本在前面带路,竹篓撞在他腿上,发出"咚咚"的响。
林翠花跟在后面,望着他被阳光拉长的影子,突然觉得那影子和记忆里某个身影重叠了——很多年前,有个小少年也是这样,举着根树枝给她带路,说要带她去看后山的野草莓。
等他们从后山回来时,夕阳正把天边染成血红色。
林翠花的竹篓里躺着几株三瓣叶子的草,叶子上还沾着山泥;洪俊的衣角破了道口子,是被荆棘划的。
两人走到村口时,远远就听见广场上传来嘈杂的人声。
"是退婚那家人。"洪俊突然停住脚步。
林翠花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村口广场的老槐树下,停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车身上沾着泥点。
几个穿着西装的男人站在树下抽烟,烟头明灭间,能看见他们胸前别着的红绸花——是喜宴的胸花。
人群里有几个她熟悉的村民,正踮着脚往这边张望。
王婶的蓝布围裙被风吹得鼓起来,李叔的旱烟杆在手里转得飞快。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林丫头来了!"所有人的目光"刷"地转过来,像无数根针,扎得她后颈发疼。
洪俊突然握住她的手。
他的掌心还带着后山的凉意,却暖得惊人。
林翠花低头看两人交握的手,指缝里漏下的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根缠在一起的藤。
"别怕。"洪俊轻声说。
林翠花深吸一口气。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擂在战鼓上的槌。
老槐树的枝桠在头顶摇晃,几片新叶落在她肩头。
她望着广场中央那辆银灰色的面包车,望着树下那几个别红绸花的男人,突然笑了。
该来的,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