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的火把噼啪爆了个火星,落在李大勇沾着咸菜汁的裤管上,他猛地跳脚,却被林翠花清凌凌的声音钉在原地。
"各位乡亲,"她往前走了两步,后颈那点淡红的契印早褪成了肤色,月光裹着她发梢的碎光,像给人心里撒了把清露,"我知道你们对我们林家有很多疑虑,但我保证,我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村子好。"
王婶蹲在林父身边,正替他理平衣角的手顿了顿。
那个总被她骂"野丫头"的姑娘,此刻站得笔首,眼睛亮得像村头老井里的月亮。
"爹。"林翠花转头看向躺在草席上的老人。
林父原本闭着的眼缓缓睁开,苍白的脸上浮起极淡的笑。
他撑着要坐起来,洪俊立刻上前扶他靠在土墙上。
老人的手还攥着那张糖纸,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声音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这事儿,该由我这个当爹的讲。"
地窖里霎时静得能听见何瑶吸鼻子的抽噎。
林父的目光扫过人群,停在王婶怀里抱着的孩子身上,又落在李柱子额角的草屑上,最后落在李大勇发颤的下巴上:"咱们村后那片老槐林,底下压着林家祖宅的祭坛。"
"祭坛?"有个年轻后生忍不住出声。
林父点点头,喉结动了动:"是我爷爷的爷爷那辈儿建的。
那年村子闹瘟疫,死了三十多口人。
我太爷爷跪在老槐树下三天三夜,求来一道法旨——用林家世代血脉镇着祭坛,能替村子挡灾。"
人群里炸开一片抽气声。
抱孩子的妇女下意识把孩子往怀里拢了拢,王婶的手还停在林父衣角上,指甲盖都掐进了掌心。
李大勇的脸由青转白,喉结上下滚动,却没再喊"血口喷人"。
"十八年前翠花出生那天,后山的老槐树突然枯了。"林父的声音低了些,像在说一段沉在旧木箱底的往事,"半仙说,灾星要来了。
我偷摸去看祭坛,发现镇着的石龟裂了道缝。"他抬起手,指腹轻轻碰了碰林翠花后颈,"这契印不是克夫,是引灾。
我把阴祟引到自己身上,用镇邪阵替她挡着——"
"所以您上个月总说腰疼?"何瑶突然抽着鼻子插嘴。
她想起上个月去林家送腌菜,看见林叔扶着后腰蹲在门槛上,额角全是汗,却笑着说"老寒腿犯了"。
林父冲她笑了笑,那笑里带着点抱歉:"丫头心细。"他又看向李大勇,"柱子他娘走的那年,我在祭坛守了七天七夜。
去年村东头发山洪,冲毁的是老槐林边的地,没伤着人——"
"那是巧合!"李大勇突然拔高声音,可尾音发颤,"你、你就是会编故事!"
"李叔。"洪俊跨步上前,挡在林翠花和李大勇中间。
他个子高,火把的光映得他眉骨立体,"上个月我跟翠花去镇里卖山货,路过老槐林时她突然说头晕。
后来我翻了县志——"他从裤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本子,"同治年间老槐树枯死那年,村子发了大洪水;民国二十年老槐树再枯,闹了蝗灾。
今年老槐树又枯,您说巧不巧?"他翻到画了红圈的那页,"县志里记着,'林家后人以血为引,镇灾于坛'。"
地窖里霎时安静得能听见心跳声。
李柱子挤到父亲身边,盯着那页县志看了半天,突然拽李大勇的袖子:"爹,张半仙也说黑雾是冲翠花来的......"
"闭嘴!"李大勇甩开儿子的手,可底气明显不足。
他瞪着林翠花,像只被拔了尖牙的狼:"那你们为什么要瞒着大家?
这分明就是在搞阴谋!"
林翠花往前走了半步,月光正好落在她眼尾。
她伸手摸了摸林父掌心里的糖纸,那是何瑶昨天塞给她的橘子糖,"因为祭坛的石龟碎了。"她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进静潭,"我爹引了十八年阴祟,镇邪阵早撑不住了。
我们本想等找到新的镇石......"她顿了顿,看向洪俊手里的县志,"没想到青铜碗先碎了。"
王婶突然站起来,铁叉不知何时被她握在手里,这次却没指向林翠花。
她抹了把脸上的泪,冲李大勇嚷嚷:"老林头替咱们挡了十八年灾!
你家柱子小时候落水,要不是老林头跳冰窟窿捞人,能有今天?"她又转向村民,声音哽咽:"去年我家猪瘟,老林头把自家存的草药全送过来......"
"王婶说得对。"抱孩子的妇女挤到前面,孩子在她怀里啃手指,"上个月我男人摔断腿,老林头半夜来给敷药,说'都是一个村的,该帮'......"
"爹。"李柱子声音发闷,"您之前非说翠花克夫,可人家根本没害过人......"
李大勇的嘴唇哆嗦着,看看周围泛红的眼眶,又看看林父手里闪着微光的糖纸,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扯了扯沾着咸菜汁的裤管,闷声说:"算我......算我错了。"
林翠花望着这个曾经堵在她家门前骂"扫把星"的男人,心里那团憋了十八年的火,真的熄了。
她蹲下来,把糖纸从林父手里轻轻抽出来,叠成小纸船放在他掌心:"爹,等天亮了,咱们去老槐林看看祭坛。"
林父捏了捏纸船,眼里有水光:"好。"
洪俊蹲在旁边,悄悄碰了碰她的手背。
她转头,看见他眼里的星星比月光还亮——和去年她帮他救受伤的小羊时,和刚才他替她挡在李大勇面前时,一模一样。
"那......"王婶搓了搓手,"翠花,你说要找新的镇石,需要咱们咋帮?"
"就是!"几个汉子挤过来,"挖山咱们有力气,跑腿咱们有脚!"
林翠花看着这些曾经对她指指点点的乡亲,突然笑了。
她站起身,月光从窗口流进来,裹着她发梢的碎光:"等找到镇石,我带大家去祭坛看看。
到时候......"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里发亮的眼睛,"咱们一起护着村子。"
地窖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慢慢连成一片。
何瑶扑过来抱住她的腰,眼泪把她衣襟洇湿了一片:"我就知道翠花姐最厉害!"
李大勇被李柱子扶起来,拍了拍裤腿的土,别别扭扭地说:"那啥......我家后院有块老石头,明儿你去看看中不中用......"
林翠花应了,转头看向林父。
老人闭着眼,嘴角还挂着笑,呼吸己经匀了。
她知道他是累极了,可心里的石头,到底落了一半。
后半夜,村民陆陆续续离开地窖。
洪俊帮着把林父背回家,何瑶抱着铺盖卷说要守夜,被她哄去睡了。
月光爬上窗棂时,她坐在门槛上,望着满天星斗,摸了摸后颈己经褪净的契印。
明天要去老槐林,要找镇石,要......她低头看了看掌心,那里躺着洪俊塞给她的手电筒——他说老槐林树密,照路用。
风里飘来隔壁洪伯家的炊烟味,她突然听见院外有脚步声。
抬头时,洪俊抱着个布包站在月光里,发梢还沾着露水:"我娘熬了小米粥,趁热喝。"
她接过布包,暖融融的温度透过粗布渗进掌心。
"明天我跟你一起去老槐林。"他说,声音比月光还轻,"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林翠花低头笑了,粥香混着露水的清冽漫上来。
她望着东边渐白的天色,突然觉得,那些藏在老槐树下的秘密,那些压在祭坛里的责任,好像也没那么沉了。
次日清晨,林翠花早早起床。
她站在院门口,望着被晨雾笼罩的老槐林,摸了摸兜里的手电筒。
风里飘来洪俊喊她的声音,带着点急促的关切。
她知道。
更大的挑战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