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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三，小年夜的平安里胡同格外热闹。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扫尘、祭灶，准备迎接春节。谢明懿挎着菜篮子从副食店回来，远远就看见自家门口停着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锃亮的车把上系着红绸带，在冬日的阳光下格外醒目。
"妈，我回来了！"谢明懿推开院门，看见李桂花正和一个陌生姑娘坐在院子里择菜。那姑娘约莫二十出头，梳着两条乌黑的辫子，圆脸上带着健康的红晕，身上是一件半新的蓝布棉袄。
"明懿回来啦？"李桂花脸上带着罕见的喜气，"这是你哥的对象，钢铁厂的林秀兰同志。"
谢明懿手中的菜篮子差点掉在地上。大哥什么时候有了对象？怎么突然就带回家了？
"秀兰姐好。"她很快调整表情，礼貌地打招呼。
林秀兰腼腆地笑了笑，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明懿妹妹好，常听明军提起你，说你有文化，在文化馆工作。"
三人正说着，谢明军和谢保国一前一后进了院子。谢明军手里拎着一条足有三斤重的草鱼，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色；谢保国则表情复杂，既高兴又似乎有些忧虑。
"爸，哥。"谢明懿接过那条还在扑腾的鱼，"今天什么好日子，买这么大条鱼？"
谢明军挠挠头，小麦色的脸上泛起红晕："那个...秀兰第一次来家里..."
李桂花己经麻利地系上围裙："明懿，来帮妈做饭。秀兰啊，你和明军说说话，饭好了叫你们。"
厨房里，李桂花一边刮鱼鳞一边压低声音："你哥这事儿瞒得可真紧！今儿个一早突然把人带回来，说是在厂里谈了一年多了。"
谢明懿帮着洗白菜，冰凉的水刺得手指发红："秀兰姐看着人不错，挺实在的。"
"是不错，钢厂化验室的，正经技术工种。"李桂花脸上带着笑，手上的刀在鱼身上划出漂亮的花刀，"就是你爸愁房子的事儿..."
这话让谢明懿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谢家现在住的是平安里胡同的一个小院，总共两间正房加一个自建的厨房。她和父母住东屋，两个哥哥挤在西屋。要是大哥结婚，确实没地方住。
"厂里不是说要分房了吗？"谢明懿小声问。
李桂花叹了口气："排队的人多着呢，你爸虽是车间主任，可咱家这情况..."她没说完，但谢明懿明白。在这个住房极度紧张的年代，分房要考虑工龄、职务、家庭人口等多种因素，谢家虽然双职工，但有两个适婚年龄的儿子，确实是个难题。
午饭很丰盛——红烧鱼、白菜炖豆腐、土豆丝，还有李桂花特意蒸的白面馒头。林秀兰显然是个懂事的姑娘，不停地夸李桂花手艺好，还主动讲起钢厂里的趣事，逗得谢保国都露出了笑容。
饭后，谢明军送林秀兰回厂里宿舍。谢保国蹲在院子里抽旱烟，眉头紧锁；李桂花则开始翻箱倒柜，找出一块藏了多年的红绸缎料子。
"妈，你这是？"谢明懿帮着抚平布料上的褶皱。
"给秀兰做件衣裳。"李桂花比划着尺寸，"这姑娘家里条件不好，父亲早逝，母亲拉扯他们兄妹三个不容易。咱们不能亏待了人家。"
谢明懿心头一暖。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一块好料子可是稀罕物，母亲这是真心接纳未来的儿媳妇了。
"爸好像不太高兴？"她试探着问。
李桂花手上的剪刀顿了顿："他呀，是愁房子。刚才明军私下跟我们说了，他和秀兰早就可以领证了，就是没房子才一首拖着。"
正说着，谢明军回来了，脸上还带着送对象回来的喜气。看到父母严肃的表情，他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爸，妈，我和秀兰是认真的。"他首接坐在了父母对面，"我们想结婚。"
谢保国吐出一口烟，烟雾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霜："没房子，结了婚住哪儿？总不能让秀兰跟你们挤西屋吧？明强还在那儿住呢。"
"我可以睡厂里宿舍。"谢明军早有准备，"秀兰她们化验室的女工宿舍还有空位，我们先凑合着，等分到房子再..."
"胡闹！"谢保国猛地拍了下膝盖，"哪有结了婚还分居的？传出去像什么话！"
谢明懿悄悄退到一旁。她知道父亲不是反对这门亲事，而是觉得这样委屈了儿子和未来儿媳。在七十年代的中国，住房问题困扰着无数城市家庭，很多年轻人因为没房子而推迟婚期，甚至有的夫妻婚后多年还各自住在集体宿舍。
"爸，厂里今年肯定分房。"谢明军语气坚定，"张书记亲口跟我说了，咱们车间今年有三个名额，我是重点考虑对象。"
谢保国摇摇头："别太乐观。去年也说分，最后呢？只分了八套，全给了厂领导和老技工。"
气氛一时僵住了。这时，院门被推开，谢明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身上还带着锅炉房特有的煤烟味。
"哥要结婚啦？"他显然在门口就听到了争论，笑嘻嘻地拍了拍谢明军的肩膀，"好事儿啊！"
"好什么好，"谢保国瞪了小儿子一眼，"没房子怎么结？"
谢明强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我跟我们班组的王铁柱说好了，他哥去年结婚分到了房子，原先的单间可以转租给我。一个月五块钱，虽然小了点，但够小两口住了。"
谢明懿惊讶地看着二哥。这个平时大大咧咧的锅炉工，居然不声不响地解决了这么个大问题。
"真的？"谢明军一把抓住弟弟的手，"铁柱可靠吗？"
"我哥们儿，绝对靠谱！"谢明强拍着胸脯保证，"就是房子旧了点，在钢厂后面的红砖楼，一室一厨，没厕所，得用公用的。"
李桂花擦了擦眼角："那也行啊，总比没地方强。"
谢保国的表情也缓和下来："租金我和你妈出。不过..."他犹豫了一下，"这事儿得抓紧，别让人抢先了。"
谢明懿明白父亲的潜台词——在住房如此紧张的年代，一个好房源转瞬即逝。
"我明天就去找铁柱！"谢明军激动地站起来，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向父母，"那...我和秀兰的事..."
李桂花把红绸缎料子往他手里一塞："周末带秀兰去买点结婚用品，布票和工业券在五斗橱最下面那个铁盒里。"
谢明军接过料子，眼眶有些发红："妈..."
"行了行了，"李桂花摆摆手，声音有些哽咽，"老大不小了，该成家了。"
事情看似圆满解决了，但谢明懿注意到，谢明强在大家高兴时悄悄退到了院子角落，表情有些落寞。她跟了过去。
"二哥，怎么了？"
谢明强蹲在地上，用树枝胡乱划拉着："没什么...就是..."他犹豫了一下，"我也有对象了。"
"啊？"谢明懿惊讶地瞪大眼睛，"谁啊？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棉花厂的周小梅，比我小两岁。"谢明强的声音低了下去，"本来想等厂里分房再说...现在房子让给大哥了..."
谢明懿这才明白二哥的苦衷。他刚才那么痛快地让出房源，其实牺牲的是自己的婚期。
"小梅知道吗？"
谢明强摇摇头："没敢说。她家条件比咱们好，父亲是棉花厂的车间主任，要是知道我没房子..."
他没说完，但谢明懿懂了。在这个年代，住房问题拆散了多少有情人啊。
"别急，总会有办法的。"她轻声安慰道，虽然自己也不知道能有什么办法。
晚饭后，谢家召开了罕见的家庭会议。煤炉上的水壶咕噜噜响着，一家人围坐在方桌旁，气氛既严肃又温馨。
"我和你妈商量了，"谢保国清了清嗓子，"明军的婚事定在五一。明强说的那间房子先租下来，简单收拾一下就能住。"
谢明军点点头，眼中闪着光。
"至于明强..."谢保国顿了顿，"我和你妈打算把西屋隔成两间，虽然小了点，但..."
"爸！"谢明强猛地抬头，"那怎么行！你和妈还有小妹..."
李桂花打断他："我和你爸年纪大了，住不了多大地方。明懿现在在文化馆工作稳定，迟早也要嫁人..."
"妈！"这次轮到谢明懿脸红了。
谢保国敲了敲桌子："就这么定了。明强，周末带你那个...小梅是吧？来家里吃顿饭。"
谢明强的脸涨得通红，既惊讶又感动："爸，你...你怎么知道小梅的？"
"哼，"谢保国难得地露出笑容，"你当你爹是瞎子？上个月你连着三个周末穿得人模人样的出门，我就猜到了。"
一家人笑作一团。谢明懿看着父兄们脸上久违的轻松表情，心中感慨万千。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人们的生活虽然清苦，但亲情和爱情却显得格外珍贵。
夜深了，谢明懿躺在床上，听着隔壁父母低声讨论着两个儿子的婚事。木质的隔板并不隔音，她隐约听到"彩礼""家具票""缝纫机"等字眼。在这个一切凭票供应的年代，筹办一场婚礼需要耗费一个家庭多年的积蓄和人情。
第二天一早，谢明懿特意提前半小时出门，绕道去了趟钢铁厂。她想亲眼看看二哥说的那间房子，顺便给大哥一个惊喜。
钢厂后面的红砖楼是五十年代建的职工宿舍，灰扑扑的外墙上爬满了枯黄的藤蔓。谢明懿按照二哥说的地址，找到了三单元二楼的那间屋子。
门没锁，里面传来说话声。谢明懿轻轻敲了敲门。
"谁啊？"一个粗犷的男声问道。
"我是谢明军的妹妹。"谢明懿礼貌地回答。
门开了，一个满脸煤灰的壮实青年站在门口，身后是正在打扫卫生的谢明军和林秀兰。
"铁柱哥好。"谢明懿认出了这是二哥常提起的工友。
"哎呀，明懿妹妹！"王铁柱热情地让开门，"快进来看看，你哥和你嫂子正收拾房子呢！"
屋子比想象中还要小，不到十五平米，角落里隔出一个小小的灶台。但采光不错，窗户朝南，窗台上还摆着一盆绿萝，显然是前主人留下的。
"明懿，你怎么来了？"谢明军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扫帚。
"来看看未来的新房啊。"谢明懿笑着把手里的小包裹递给他，"这是妈让我带来的，说是给秀兰姐的见面礼。"
林秀兰好奇地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对绣着鸳鸯的枕套，针脚细密，图案精美。
"这...这太贵重了..."林秀兰的手指轻轻抚过刺绣，眼中闪着泪光。在布票紧张的年月，这样一对枕套堪称奢侈品。
"我妈年轻时绣的，一首留着给儿媳妇。"谢明懿柔声解释，"她说等你们定了日子，再给你们做床新被子。"
谢明军别过脸去，喉结上下滚动。王铁柱识趣地退到门外："我去打壶开水。"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林秀兰小心翼翼地叠好枕套，突然拉住谢明懿的手："明懿妹妹，谢谢你二哥...这房子本来是他..."
"我知道。"谢明懿拍拍她的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二哥的事，我们再想办法。"
离开钢厂宿舍区，谢明懿的心情既高兴又沉重。大哥的婚事有了着落，但二哥呢？还有她自己...陈宇轩的身影浮现在脑海中，她赶紧摇摇头，把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赶走。
文化馆的工作依然忙碌。中午休息时，谢明懿忍不住向同事王丽打听住房政策。
"你想分房？"王丽惊讶地看着她，"难啊！除非结婚，单身职工排到猴年马月去了。"
谢明懿叹了口气："不是我，是我二哥..."
王丽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我听说棉纺厂今年要建新宿舍楼，你二哥对象不是棉花厂的吗？看看能不能走双职工分房的路子..."
这个消息让谢明懿眼前一亮。对啊，如果二哥和小梅结婚，作为双职工家庭，分房机会就大得多！
下班后，谢明懿迫不及待地赶回家，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二哥。刚进胡同口，就看见谢明强和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姑娘站在路灯下说话。姑娘背对着她，身材娇小，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黄棉袄。
谢明懿正要上前打招呼，突然听见二哥说："小梅，要不...咱们也五一结婚吧？和我哥一起办，省事..."
"谢明强！"姑娘的声音又急又气，"你当结婚是过家家啊？没房子怎么结？住锅炉房吗？"
"我家西屋可以隔成两间..."
"然后和你爸妈妹妹挤一个院？亏你想得出来！"姑娘跺了跺脚，"我爸说了，没房子就别想娶我！"
谢明强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谢明懿不忍再看，悄悄退开了。看来住房问题，依然是横亘在二哥幸福面前的一座大山。
晚饭时，谢明强没提和小梅的争执，但扒饭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一倍。谢明懿和父母交换了个眼神，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