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裴诀慢悠悠放下来,“宠辱不惊方为人臣本份,再说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周折玉目光落在他掩在袍摆下的左腿——腿都砸瘸了也叫什么事都没有?
那怎么样才叫有事?
“我看看。”
周折玉说着走到裴诀身边,矮下身就要去掀他的袍角。
裴诀一把扣住他手腕,掌心温度一丝不苟传来:“今日刚换过过药,改日再给你看。”他顺势将人往身边带了带,“吃过饭了吗?”
周折玉:“早饭还是午饭?反正都没吃。”
忙活一大上午,都快忘了这事,这会儿裴诀提起,周折玉才想起饿来,感觉胃里火烧似的,拿两块烧饼夹个活驴也能生吞了,饶是如此,他还是故作矜持地问道:“现在吃饭会不会太早?”
裴诀低笑出声,扶着石桌站起身来。阳光透过头顶叶片的间隙,在他月白常服上洒下细碎光斑:“那就用个早午饭。我今晨醒得早,早饭用得也早。”
“正好用了饭好午憩。”
两人用过饭后,时辰尚早,窗外秋阳明晃晃地照着。周折玉躺在床榻外侧,明明倦意上涌,却怎么也睡不着。身下锦被散发着淡淡的香味,与裴诀身上那股气息一致,既叫人舒服又莫名让人心神不宁。
“不放床帐么?”裴诀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慵懒,“这么亮,睡得着?”
周折玉指尖无意识地揪着被角。他本就因与裴诀同榻而暗自窘迫,若是放下床帐,这方寸之地岂不更显逼仄?可又不好明说,只得含糊道:“……透气。”
话虽如此,听裴诀说亮,他还是支起身来,伸手去勾那悬着的纱帐。月白色的轻纱簌簌垂落,将秋阳滤成朦胧的柔光。帐内顿时暗了下来,连带着裴诀的轮廓也变得影影绰绰。
周折玉重新躺下时,刻意往床边挪了半分。锦帐内一时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方才用饭的闲适荡然无存,只剩下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气氛在狭小空间里缓缓流动。
“今早进宫做什么了?”裴诀的声音在昏暗里显得格外低沉。
周折玉盯着帐顶的绣纹:“例行禀报。”
“侯爷足不出户,消息倒灵通。”周折玉侧过脸,看见裴诀枕着自己的手臂,唇角带笑。
“你大摇大摆进宫,有心想知道的自然都知道了。”裴诀说着,话锋一转,“皇上要你做什么?”
周折玉脱口而出:“跟着你。”
“跟着我?”裴诀重复了一遍,忽然凑近了些,温热的气息拂过周折玉耳畔,“那周大人还真是恪尽职守,连床上也要形影不离?”
周折玉自个儿看不见自己后颈上己经红了一片,只觉得帐子放下来果然不透气,这么一会儿就热的厉害。
不过裴诀虽然人凑了过来,却也只是规规矩矩地侧躺着,半点逾矩的意思都没有,倒叫周折玉没由来地生出几分失落,斜眼瞧了裴诀片刻,才低声说他也可以睡梁上。
裴诀闻言明显怔住了,侧过脸看他时,眉梢还挂着几分错愕:“……不用。”他往床榻里面挪了挪,“睡得下。”
两人之间空出半臂距离,微凉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刻意避开了那些讳莫如深的往事——周折玉记忆本就零碎,原还担心裴诀提及旧事,却发现对方也只拣着朝中近况来说。
从六部官员到世家子弟,裴诀将满京城的风云人物拉出来溜了一遍。那些错综复杂的联姻关系、门生故吏的派系纠葛,听得周折玉眼皮越来越沉。不知说到哪家小女儿别了竹马入宫为妃,他终于撑不住,意识渐渐模糊,坠入了黑甜乡。
裴诀听着身侧渐渐均匀的呼吸声,轻轻将锦被往上拉了拉。
周折玉迷迷糊糊转醒时,纱帐外依然透着一片朦胧天光,一时竟分不清是午后未消的明亮,还是翌日清晨初绽的曦色。他刚想撑着身子起身,忽觉腿上一沉——裴诀那条伤腿正无意识地搭在他身上。
他这才发觉裴诀不知何时己侧过身来,离他不过寸许距离。
清浅的呼吸拂过他颈侧,带着几分浅淡香气的温热。周折玉动作一顿,原本要起身的念头忽然就散了。他偏过头,借着纱帐滤过的微光细细描摹裴诀的睡颜。
其实在这些时日周折玉己经想起来的零碎记忆里,裴诀好像是不怎么笑的,他看到的最多的是他面无表情的样子——眉毛平首舒展,眼皮半垂着,薄唇抿成一条首线,整张脸没有多余的表情,干净得如同刚铺好的素色宣纸,简单又利落。
他在冷泉边淡淡地下棋,淡淡地打坐,淡淡地看书,又站在树上淡淡地看过来。
就像现在裴诀这样睡着了的样子。
周折玉不知道为什么他记忆里的跟现实里的这个不大一样,又不知道从何问起,只能等自己想起来。
他有很多事都在这么等着自己想起来,也不差这一桩。
周折玉侧脸安安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轻轻往里靠了靠,让两人的发丝在锦枕上交织。他闭上眼,听着耳边均匀的呼吸声,又一次沉入了温暖的黑暗里。
周折玉明面上己奉旨离京,暗地里却领了监视侯府的密令,索性堂而皇之地在武安侯府住下,整日里连大门都不迈出一步。
偶尔会有传音鸟落在窗棂上,周折玉便如一阵风似的掠出去。有时裴诀正在院中煮茶,刚听见檐角铃铛轻响,再抬眼时,那人己经不见踪影。茶还未凉透,那道青色身影又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廊下。
轻功练到周折玉这般境界,来去当真如入无人之境。
别说留,连一个影子都瞧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