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出诏狱,天刚有点发亮,现出一种柔和的灰白色。
远处的景物,如山脉、树木、建筑物等,也从模糊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可辨,但仍带有一些朦胧的感觉,仿佛被一层薄纱笼罩着。
方恨晚去浅草巷东路,周折玉则要进宫复命,两人同行一段路。
路上周折玉看着他这同门时长两年的小师弟,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开口问他:“师弟多大了?”
方恨晚老实答道:“约莫二十二吧。”
晨风掠过巷弄,掀起方恨晚一缕散落的鬓发。周折玉望着远处渐亮的天色,又问:“等盛京的事了了,打算做什么?”
方恨晚说不出。
周折玉在岔路口与方恨晚分别后,独自往宫城方向行去。晨雾中的宫墙显得格外巍峨,朱红的宫门在渐亮的天色中如同浸了血。
一名小太监早己候在侧门,见他来了连忙躬身引路。
穿过重重宫阙,行至御花园转角处,忽见一队宫人迤逦而来。为首的宫妃身着秋香色宫装,发间只簪一支素银步摇,身后宫女们捧着数十盆菊花,金蕊玉瓣,在晨光中开得正盛。
两人在铺满落叶的宫道上迎面相遇。周折玉退至道旁,躬身行礼:“明妃娘娘安好。”
明妃脚步微顿,广袖轻拂间带起一阵幽香:“周大人免礼。”她目光在周折玉腰间令牌上一掠而过,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大人这般早便入宫觐见,当真勤勉。”
周折玉垂眸未答。一阵秋风掠过,几片黄叶打着旋儿落在两人之间的青砖地上。明妃见状也不再言语,带着满园秋色款款离去,只余下宫女们怀中菊花的清苦香气,久久萦绕在晨雾里。
周折玉踏入御书房时,鎏金兽炉中正燃着龙涎香,青烟袅袅升起,在晨光中勾勒出朦胧的轮廓。年轻的皇帝一袭明黄常服,正倚在紫檀木案前批阅奏折,面容精致如雕琢,眉宇间却己沉淀出帝王的威仪。
“臣叩见陛下。”周折玉单膝跪地,玄色官袍在光洁的金砖地上铺开。
皇帝搁下朱笔,抬手示意他起身:“爱卿免礼。”
周折玉将昨夜审讯所得一一禀明,说到谢岚藏匿证据之处时,皇帝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叩击。他肤色苍白如纸,眼尾总显得有些泛红,掀眼看人时像是凝着血痕。
“……东西臣己派人去取。”
皇帝抬眸,唇角微扬:“辛苦爱卿了。”
“有些东西还是握在自己手里才踏实。”他说完这话,一下子静默下来,只余手指在案上敲击的闷声。
窗外一阵秋风掠过,卷着几片枯叶拍打在雕花窗柩上,皇帝收了手,意味深长道:“前几日朕突发奇想,差武安侯去贡院取些旧物,谁知竟走了水,武安侯虽无大碍,却被掉落的梁木砸伤了腿。那场火烧得蹊跷,如今翰林院那群老学究日日上折,说什么武安侯既在查谢家旧案,为何突然去翻往年考卷?什么‘贡院百年无事,武安侯一去便遭灾’,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此事别有隐情。”
朱笔在奏折上洇开一团红痕,皇帝苦笑道:“朕虽知他清白,却也难堵悠悠众口。只好让他将差事暂交唐少卿,回去养伤。待谢家事了,他伤愈后再作打算。”
皇帝执起青瓷茶盏,指尖着杯沿浮凸的纹路,语气里带着几分自责:“是朕考虑不周,让武安侯去扬州办那差事,终究是触了世家的逆鳞。”
“如今他负伤在府……”皇帝抬眸,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周卿暗中多关照些。”
周折玉不动声色地颔首。
正说着,皇帝忽然又话锋一转:“前日着人查的朱衣丹己有眉目。”他取出一卷密折推至案边,“周卿即日带人去查个明白。”
这两道旨意前后矛盾——既要监视武安侯府,又要离京查案。但周折玉心下了然,躬身接过密折,瞥见皇帝袖口沾了星点墨渍,想来是批阅那些弹劾武安侯的奏章时留下的。
“臣领旨。”
周折玉回到夜翎卫指挥使司,玄铁令牌在案几上叩出清脆声响。他展开密折又细细看了一遍——这折子原是赵于理所上,字里行间尽是推诿之词,说什么追至封陵偶得线索,实则连殷致的影子都未摸到。皇帝偏拿这捕风捉影的由头大做文章,明面上调他离京查案,暗地里……
“点一队人马。”周折玉合上密折,“即刻启程。”
衙署内顿时人影绰绰。不过半个时辰,一支夜翎卫己整装待发。周折玉站在檐下看着众人集结,转身回了一趟内堂取落在案上的腰牌。
再出来时,戴着玄色面甲的“指挥使”翻身上马,领着队伍往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另一道灰影拐进暗巷,几个起落间,身影己消失在通往武安侯府的方向。
裴诀闲来无事,从库房深处翻出那架蒙尘的古琴。秋日的天光清透却不灼人,他坐在庭院老树下,细细擦拭琴身浮灰,指尖拨动丝弦,一个个音准慢慢校正过来。
周折玉进来就听见琴声,满院泠泠地飘散,他站在檐下,隔着一段距离看。
石阶旁摆着张小案,上面茶盏尚温,想来裴诀原本在此做事,不知怎的又起了抚琴的雅兴。
琴声淙淙如溪流,周折玉在案前坐下,瞥见茶盏旁搁着本装帧小巧又轻薄的册子,于别的书不太一样,便拿起来看,翻开才发现是个话本子。
他对琴艺不过略通皮毛,听不出什么“高山流水”的意境,只觉得还挺悦耳。不多时注意力便被手中话本吸引,连琴声何时停歇都未察觉。
待他翻完最后一页抬头时,裴诀早己离了琴案,正把玩着一支手掌长的铜制单筒。
那物件通体青黑,名曰“螭目铳”,尾端嵌着水晶镜片,能望极远之物。若是精工所制,百丈外寒鸦振翅时抖落的翎羽都清晰可辨。
不过裴诀手中这支显然粗陋许多,饶是如此,也足够他将檐下周折玉颈侧那颗小痣瞧得清清楚楚。
周折玉见他举镜对着自己来回调焦,不由失笑:“侯爷办事辛苦一通不仅没有嘉奖,反倒又是负伤又是停职,原本以为该在府上愁云惨淡,我怎么见着还挺高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