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端着他的早餐盘,金属刀叉在上面偶尔磕碰出清脆的微响。留学生餐厅的早晨明亮,空气里是烤面包和煎培根的暖烘烘香气。巨大的落地窗外,清晨的阳光被过滤成温柔的金色,泼洒在擦得锃亮的实木桌椅上。盘子里堆得很丰盛——煎得微焦的培根卷着油光,两个溏心太阳蛋晃悠悠地抖动,烤香肠得似乎要爆开,还有一大杯鲜榨橙汁,澄澈的橘色里飘着细小的果肉纤维。
他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刚放下盘子,对面椅子就被轻轻拉开。一股淡得几乎难以察觉、但异常清爽的皂角香飘了过来。
秦雨柔。
她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淡蓝色连帽卫衣,怀里抱着两本厚得像砖头的精装书,还有摊开的笔记夹板。她侧头看了看老王,没说话,只是动作麻利地把书放在桌边,笔记摊开在干净的桌面上,然后在老王正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整个过程流畅自然,没有刻意靠近,却也绝无半分避讳陌生人的疏离。她甚至顺手把桌角的调味瓶往老王那边推了推。
老王只觉得喉咙发紧,像被那清新的皂角香噎住了。他叉起一片边缘卷翘、滋着油星的培根,故作镇定地咬了一口。焦香脆硬的外层包裹着内里软嫩的油脂感,完美的烹饪——这他妈才叫早餐!
他偷偷抬眼瞄她。秦雨柔低着头,纤细但骨节分明的手指在一页页快速翻动着笔记,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在寻找什么。阳光穿过巨大的玻璃窗,照在她垂下的睫毛上,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浓密而温柔的阴影,如同蝶翼在休憩。她整个人都浸润在那柔和的光线里,认真得像个与俗世隔绝的精灵。
“那个,”她突然抬起头,没看老王的脸,视线依旧黏在笔记上,声音不高,清晰得像滴落在荷叶上的晨露,“张教授等下讲课会重点讲第三章开头那个产业结构变迁的图表数据,他特别喜欢让学生上台标注趋势箭头……你……嗯,最好先看看。” 她伸出手指,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在笔记页边空白处点了点,那里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着几个要点。
老王握着叉子的手僵在半空,叉尖上还戳着半片晃悠悠的培根。胸腔里的心跳像战鼓一样擂了起来。以前给那些大学生送餐,尤其是女生宿舍,眼神?呵。要么是高贵的无视,当他是个活动的快递柜;要么就是毫不掩饰的嫌弃和戒备,好像他下一秒就会把她们的奶茶换成毒药。主动说话?指点?简首是天方夜谭!
现在,这个素颜干净得发光、气质清冷的“好学生”同桌,就这么自然且精准地,把价值连城的“课堂保命锦囊”推到了自己面前?就因为他是“马利克”?
这身份……真他妈像打通了任督二脉的神器!
就在他心潮翻涌、嘴里咀嚼着的培根瞬间变得无比甘香之时,眼角的余光被窗外什么东西猛地勾了过去。
一抹刺眼的明黄色!
就在餐厅巨大的玻璃窗外,辅路上,一辆沾满泥点、显得有些破旧的电瓶车慢吞吞地驶过。车上的骑手穿着那身再熟悉不过的、颜色刺眼的黄色制服外套!头盔廉价的反光条在晨光下折射出廉价的光芒。那人微微躬着背,肩背的线条紧绷着,透着一股日复一日的沉重和麻木。他正拧着油门,试图加速躲开身后不耐烦狂按喇叭的私家车。
老王瞳孔骤然收缩!
握叉的右手,不受控制地猛烈一抖!手腕翻转过度,叉子尖头“铛”一声脆响,狠狠刮在白瓷盘子的边缘!那块油光锃亮的培根被这力道猛地甩出,“啪嗒”一声,掉在了洁白的桌布上,留下一个刺眼的油渍印。
心脏在那一瞬间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几乎窒息!
“你怎么了?” 秦雨柔关切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点惊讶和疑惑。
老王猛地回神,像被烫到一样。他倏地低头,目光仓惶地扫过桌布上的油污和那块掉落的、无辜的培根。额角有冰冷的汗珠,正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顺着他黝黑的太阳穴滑落。他甚至能感觉到那汗珠滑过皮肤的黏腻轨迹。
他抬起头,视线对上秦雨柔。
她清澈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他的影子——一张此刻表情有些扭曲的、深棕色的脸。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不解和真诚的担忧,如同被雨水洗净的湖泊,没有任何杂质。这种纯粹像一束强光,瞬间照进老王内心的慌乱和黑暗,让他无所遁形。
“我……”老王喉咙发紧,干涩无比。他几乎是慌乱地抓起手边那杯冰凉的橙汁,仰起脖子就猛灌了一大口。冰冷的、夹杂着细小果肉颗粒的液体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带走了部分燥热,却压不住那份被窥视的恐慌感。
他重重地把玻璃杯顿在桌上,发出闷响,冰凉的杯壁很快凝出水雾。他咧开嘴,强迫自己挤出一个极其生硬、试图显得轻松的笑容,露出了雪白的牙齿,用那种他刻意锻炼的、带着奇怪腔调的蹩脚英语,语速飞快地解释:
“Nothing… Nothing serious! Just… just remember something.” 他伸手指了指桌上那块掉落的培根,胡乱找了个最接地气的借口,声音里故意掺了点自嘲的夸张,“One er before! Always plain about… about ba too little! Missing two slices? Always claim! Ha! Annoying!”(没事……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只是想起些事。一个以前的顾客!总抱怨……抱怨培根太少!总说少了至少两片!哈!真烦人!)
秦雨柔看着他,眉头微微蹙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疑惑似乎更深了,如同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荡开微澜。她没再接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老王略显仓惶地用餐刀小心翼翼地把那块沾了灰的培根拨到盘子边缘,然后用叉子叉起一块新的香肠塞进嘴里,咀嚼得腮帮子鼓起,像是在努力把什么东西用力地吞咽下去。
——他当然不是为了什么少了的培根片。他是怕。
怕窗外掠过的那抹刺眼的黄色,真的认出了他。
认出了那个曾经困在破旧外壳里、挣扎在泥泞风雨中,为了一块钱配送费卑躬屈膝的……王伟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