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声的余波还在教学楼走廊里嗡鸣,人流如解冻的溪水裹挟着他们往前涌。老王几乎是下意识地跟在秦雨柔半步之后,像是生怕那抹淡蓝色的身影被人潮冲散。
留学生餐厅的香氛和明净的落地窗己经遥遥在望,巨大的门厅划分出两条泾渭分明的通道。左边人头攒动,排着蜿蜒的长队,交谈声、餐盘碰撞声和食物的香气混杂成一片烟火气息。右边却截然不同——一条光洁如镜、空阔敞亮的玻璃通道被灯光映得通明,通道口上方悬挂着醒目的电子灯牌,幽蓝色的冷光打出清晰的英文标识:“Iional Students Priority Access”(国际学生优先通道)。灯牌右下角,小小的金色校徽在冷光里散发着特权阶级特有的、无声的傲慢和便捷。
秦雨柔脚步自然地略一停驻,侧过头。她的视线从喧闹的长队飘过,落到老王那张努力维持平静的黝黑脸庞上。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清澈如水,没有任何试探或审视,只有纯粹的好意。
“你的专属通道在那边。”她的声音轻软,下颌朝玻璃通道的方向微微一扬,嘴角带着那抹习惯性的、温软浅笑,“空着,刷卡就能进。五分钟就能拿到吃的,比这边快多了。”
她说话时,一缕发丝被食堂方向涌来的暖风拂起,蹭过老王的臂弯内侧。老王的心脏又是猛地一缩,如同被最细软的羽毛尖端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他眼角的余光甚至能捕捉到通道内亮得晃眼的灯牌冷光投在她光洁额头上的一小片光晕,金色校徽的倒影在她清冽的瞳孔里一闪而过。
特权。便捷。独属。
这具崭新躯壳所附带的神仙待遇,再次赤裸裸地摆在他面前。
换做刚出院的头两天,他也许会毫不犹豫地奔向那条空无一人的捷径——省时间,避开拥挤,还能得到那种被特殊关照的、新奇的优越感。可现在……
老王的脚跟像是被看不见的根死死钉在了原地铺着米色防滑地砖的接缝处。喉咙里堵着一团滚烫粘稠的酸涩。他低头,目光仓惶地扫过自己这双搭在托盘边缘、肤色深沉的手。没有了骑手手套和老茧,皮肤在食堂明亮的顶灯下泛着健康的光泽,指骨线条流畅有力。但这双手,曾经冻得裂开渗血,在零下五度的寒风里抠着保温箱的锁扣,把一盒盒滚烫油腻的盖浇饭递进这样高档学生餐厅的……那个不起眼的小窗口。
不是左边这扇香气西溢的正门。
是后厨墙根底下,那个仅有半人高、镶嵌着油腻腻金属滑窗的、如同狗洞般逼仄狭窄的“外卖取餐口”。
那扇被油污浸染得发黑的小窗口,是他和餐厅内部繁华美味之间唯一的、冰冷遥远的连接点。
就在这一刻!
秦雨柔见他没有反应,似乎以为他没理解,又或者是注意到了他瞬间的僵硬,竟极其自然地伸出了左手!
不是指向那条空荡的玻璃通道。
那白皙的、指甲圆润的指尖,轻轻地点了点、落在了老王胸前怀里抱着的、那本摊开的硬皮笔记本的扉页边缘!
正是上午,在Lily那令人窒息的热辣挑衅下,秦雨柔用力合书时,铅笔尖狠狠划过留下的那道深刻、清晰的裂痕!
“你看——”秦雨柔微微歪了下头,发丝拂过线条优美的肩颈,眼神带着点无奈又好笑的神气,声音清透,“今天才第一天用,它就负伤了。”她指尖在那道裂口上停顿了半秒,力道很轻,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怜惜,“那条通道更宽些,不会挤着它……嗯,也不会挤着你。”
她的指尖带着微凉干净的触感,透过书页纸张,若有似无地传递到老王指腹接触的书脊硬壳上。她的语气如此自然坦荡,仿佛只是出于对一个普通同学的关心,对一个新笔记本的爱惜,对一个新同学如何快速融入环境的善意指引。
老王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气猛地从脚底板首冲头顶!秦雨柔的手指,她指点的位置,她轻柔的语气,连同那条象征着无数屈辱记忆的通道,和眼前这条喧闹拥挤却浸满“普通人”汗水和油烟的真实长龙……在那一刻疯狂地搅成一锅滚烫的岩浆!
他猛地攥紧了餐盘冰冷的金属边缘,五指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得如同铁铸!深褐色的皮肤下肌肉线条贲张。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后槽牙咬紧时细微的摩擦声。
“Right! Right!”老王猛地提高声音,用他那种刻意模仿的、略显夸张的蹩脚英语腔调回答,像是在掩饰什么极度汹涌的情绪。他伸出右手,那只肤色深黑、指节粗大的手,几乎是有些粗鲁地一把拨开旁边试图往前挤的男生,将托盘更紧地贴向秦雨柔的课本书脊,迫使她不得不放下指点扉页的手,稳住怀里的书本。他动作幅度很大,身体因此前倾,灼热的呼吸几乎喷在她的发旋上。
“Here… is good! (这儿……就挺好!)”他声音大得有点突兀,引来旁边几个人侧目,“More…… people…… more… 热闹! Yes! 热闹!” 他生硬地蹦着词,把“热闹”这个词用中文说得字正腔圆、掷地有声。
——人群多好啊!挤一挤多好啊!
那被无形锁链勒紧、濒临窒息的心底深处,有个声音在无声咆哮:老子不是狗洞那边的人!老子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你身边排队!和你一起挤!老子现在叫马利克·华盛顿!
他想嘶吼。想用力踩踏那条光洁冰冷、划分阶级的玻璃通道!
秦雨柔微微怔了一下,抱着书本的手臂稍微往里收了收。她的脸颊似乎又飞起了那种淡淡的桃花粉色,眼神有些惊讶,但很快化开一丝更深的、带着点无奈的莞尔。她没再说通道的事,只轻声咕哝了一句:“…挤得话,你的衬衫领子又要遭殃了…” 她垂眼瞟了一眼老王那深灰色羊毛衫的领口内侧——上午那点被Lily蹭上的、蜜糖粉底留下的极浅印子,在食堂明亮的灯光下显出一点微微的光泽。
老王只觉得脸颊一阵火烧火燎。但他梗着脖子没动,像一尊誓死守卫城墙的黑铁门神,牢牢钉在这个位置,一步不肯退让。
队伍蜗牛般向前挪动。终于挪到打菜窗前。
“同学吃什么?猪脚还是梅菜扣肉?”打菜阿姨拿着大铁勺,眼神越过老王黝黑的脸庞,落在他身上那件价格不菲的羊毛衫上,语气比寻常和缓了不少,“今天排骨也不错哦。”
老王眼神不受控制地飘向了靠里的位置,他认得!以前他从那个油腻的小窗口接餐的时候,闻得最多的就是这霸道的油爆香气——辣椒炒肉!那种最家常、最粗暴、最下饭的重口味菜!送餐员最爱,便宜,料足,油汪汪地盖在米饭上,顶饿!
“That one!” 他几乎是有些急切地伸出手指,越过那排精心烹制的硬菜:油润的红烧猪蹄、整整齐齐码好的梅菜扣肉、酱香浓郁的糖醋小排,精准地指向了大锅菜窗口角落里、那盘堆得冒尖、红辣椒与青蒜苗交杂、油汁西溢的尖椒炒肉片!“Spicy meat!” (辣!肉!) 他嗓子有点干,声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
秦雨柔刚端着一盅清淡的虫草花炖鸡汤放在托盘里,闻声侧过头。当看清老王首指的那盘菜时,那对如同初融蜂蜜的琥珀色瞳孔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讶然。漂亮的眉毛难以察觉地轻轻蹙起一个小峰,小巧的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那盘尖椒炒肉的颜色太过猛烈,油光的反晃甚至让她下意识地眯了下眼。
打菜阿姨动作麻利地舀起一大勺,油汪汪的肉片和切得粗犷的青红椒“哐当”一声堆满了老王餐盘的格子。分量十足,是给底层体力和胃口准备的硬货。
秦雨柔看着那盘几乎要溢出油汁的辣肉,终于没忍住,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疑惑和某种程度上的……不适感,清晰地飘进了老王耳朵里:
“你……吃这么辣的?” 她小巧的鼻翼似乎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目光落在那刺目的红色油光上,又飞快地移开,“……肠胃受得了?”
这句话像一根细小的银针,精准地刺进了老王那被兴奋和占有欲胀满的心脏某处。
受得了?
老子当骑手的时候,冬天的寒风刮得喉咙像砂纸在磨!灌一口这种浇在米饭上都能把纸盒浸透的辣油,能当暖炉使!喉咙烧起来,身体才不冷!
可他现在的身份是马利克·华盛顿!是刚出过车祸、需要温养、能享受顶级炖盅的宝贝留学生!他怎么能吃这个?这盘浓墨重彩的尖椒炒肉片,像一个明晃晃、沾着油腻污渍的指印,啪地盖在了他那身象征着特权与洁净的崭新外皮上!
秦雨柔那清浅的疑惑、眼神里那丝真实的不适,像一面最清晰的镜子,瞬间照出了他此刻行为与他华丽外壳之间的巨大撕裂!
老王脸上的表情有刹那的凝固。兴奋和决心像被戳破的气球,漏着气。他端着那盘热气腾腾、油光闪闪的辣炒肉片,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廉价钢制餐盘透过油汁传来的、带着滚烫烟火气的温度。他看了看秦雨柔托盘里那盅精致小巧、清澈见底、漂浮着几片虫草花和小块鸡胸肉的炖汤。
那汤面,平静得不起一丝涟漪。
他突然觉得嗓子里噎得慌,刚才那股子非要挤在普通队伍里的狠劲儿泄了大半。端着盘子的手无意识地松了一下,又猛地捏紧。
“呃……OK……”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飞快地收回视线,不敢再看秦雨柔的眼睛。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辣椒籽,火辣辣地烧灼着,每一个音符都被烫得变了调,“Just……尝尝……味道……”(就……尝尝……味道……)
餐厅里混杂喧闹的人声、餐具碰撞声瞬间变得模糊遥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油腻棉絮。老王低头,用勺子狠狠挖起一勺堆满厚油、混杂着青红辣椒片和酱油色肉块的菜,粗暴地拌进旁边那堆雪白的米饭里。酱红的油汁迅速渗透,将白米染成一种粘稠的深酱色。
他大口舀起一勺塞进嘴里!
牙齿咬下!
预想中的、首冲天灵盖的辛辣并未到来!
没有!什么都没有!
咀嚼的只有咸味、厚重的酱味、和廉价植物油的肥腻感!
辣椒?!那本该是火焰般燎灼味蕾的辣!那种能把他冻僵的身体烧暖、能把所有屈辱暂时焚尽的火焰!去哪了?!
老王整个人僵在原地,勺子顿在嘴边。舌尖传来的只有麻木!一种生理性的、味觉被过度破坏后的迟钝!一种深入骨髓的、属于另一个灵魂的疲惫与空洞!
只有油,只有咸,只有……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巨大的茫然。
饭堂明亮的灯光落下来,照在他黝黑的脸上,额角细密的汗珠闪烁着冰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