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红旗沟的日子,比黄卫国在火车上所做的最坏打算,还要艰难得多。
他和同来的十几个知青,被安排在村西头一间废弃多年的牛棚里。虽然来之前,村里组织人简单打扫了一下,但西壁漏风的墙体,和空气中那股无论如何也驱散不去的、由牲口粪便和潮湿霉菌混合而成的刺鼻气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们,这里曾经的用途。所谓的床,就是用几块高低不平的木板和土坯搭起来的大通铺,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扎人的稻草,稍微一翻身,便“嘎吱”作响,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比居住条件更让他们这些城市青年难以忍受的,是繁重到没有尽头的体力劳动和难以下咽的粗糙饮食。天蒙蒙亮,村里的大喇叭就开始播放革命歌曲,催促他们起床下地。而收工的哨声,总要等到夕阳完全沉入西山,最后一丝余光被黑暗吞噬时才会响起。一天下来,每个人都累得腰酸背痛,骨头像散了架一样,连拿筷子的手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而饭桌上,永远是黑乎乎的、能噎死人的窝头,和一碗清汤寡水、看不到半点油星的菜叶汤。
这种天堂到地狱般的巨大落差,让一些知青的心态迅速失衡。他们开始用一种自以为聪明的“甜蜜”方式,去接近村里的干部和贫下中农代表,希望能为自己谋求一些便利,比如一个轻松点的农活,或者在记工分时能被稍稍照顾一下。
于是,一幕幕“甘临”的场景开始上演。张卫红抢着帮大队长家挑满了两大缸水,累得气喘吁吁,却只换来队长媳妇一句不咸不淡的“放下吧”。李建军则将自己省下来的半盒“大前门”香烟,偷偷塞给记工分的会计,会计半推半就地收下,第二天却依旧铁面无私,该记多少还是多少。更有甚者,在公社组织的欢迎大会上,用最华丽、最空洞的辞藻,声情并茂地赞美农村的广阔天地,表达自己扎根于此的“坚定决心”,引来台下社员们一阵礼貌而疏远的掌声。
然而,这种刻意的、带有明显功利色彩的“甘临”,并没有换来他们想要的结果。农民们或许不善言辞,但他们看人看事,心里自有一杆秤。他们能轻易地分辨出,谁的汗水是真实的,谁的笑脸是虚伪的。那些“甜蜜”的言语和行为,就像浮在浑水表面的一层油花,虚假而轻飘,不仅无法真正融入这片厚重的土地,反而引起了村民们内心的反感和不屑。
这正是“临”卦六三爻所给予的深刻警示:“甘临,无攸利。既忧之,无咎。”
六三爻,阴爻居于阳位,位置不当,象征着采用了不恰当的方式去“临”近事物。用甜言蜜语、刻意讨好的方式去接近,看似是一条聪明的捷径,实则“无攸利”,得不到任何真正的、长远的益处。因为这种行为的出发点就是投机取巧,缺乏最根本的真诚,自然无法换来真诚的回应。
但是,《易经》的智慧在于它的辩证性。爻辞后面紧跟着一句:“既忧之,无咎。”意思是,如果能够及时地、清醒地意识到这种“甘临”是错误的,并为此感到忧虑和不安,进而下定决心改正自己的行为,回归到踏实和真诚的正道上来,那就可以免除过错,重新开始。它不仅冷峻地指出问题,更慈悲地指明了出路。
黄卫国牢牢记着父亲在火车上的教诲。他没有去学那些人的样子,尽管他也同样疲惫和饥饿。他只是默默地埋头干活,哪怕手上磨出了血泡也咬牙坚持;他会主动向老农请教如何使用农具,如何分辨庄稼的长势;他用最朴实、最笨拙的方式,去学习、去适应,去尝试着真正“临”近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民。他坚信,父亲说得对,真诚,才是唯一的、也是最终的通行证。
他没有让儿子住在条件稍好的村委会,而是和他一起,在知青点的土炕上住了三天。在这三天里,他亲自带着儿子,提着一小袋红糖,拜访了村里最有经验的老农——赵老蔫。
赵老蔫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人,一辈子都在和土地打交道。对于这些从城里来的“娃娃”,他起初并没放在心上。
但黄建国的姿态,却让他感到意外。这个看起来像个干部的人,没有一点架子。他虚心地向赵老蔫请教各种农活的技巧,从如何辨别风向,到如何看土壤的墒情。他问得非常仔细,甚至拿出随身携带的本子,认真地做着记录。
他的真诚,打动了这位朴实的老人。赵老蔫的话匣子,渐渐被打开了。他开始滔滔不绝地,向黄建国传授着自己一生的经验。
黄建国用最真诚、最朴素的行动,代替了虚伪的“甘临”。他知道,只有真正地放下身段,忧虑着如何融入这片土地,才能真正地被这里的人们所接纳,才能最终“无咎”。
在和赵老蔫的交谈中,黄建国看似不经意地,询问了当地的水文、土壤和物候。他将这些从老农口中得来的一手信息,与那本《农业技术手册》上的数据,一一对应起来。
他这是在用一种最首观的方式,教导儿子,如何将书本上的死知识,变成解决实际问题的“活”的工具。这比任何说教,都来得更加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