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如同失控的野火,愈烧愈旺,火舌开始毫无逻辑地舔舐向一些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人,那些在他看来,如磐石般正首、如清泉般纯粹的人。
教物理的张老师,一位在“随”卦的危机中,曾与他仅仅用一个眼神就交换过全部信任的、性格耿介如尺的同事,因为在一次被学生诘问时,忍不住说了一句:“科学是要讲究精确计算的,物理定律不会因为人的意志而改变,光凭热情是造不出飞机的。”就因为这句真话,他被一群狂热的学生们批为“只专不红”的“白专典型”,勒令停课,每天打扫全校的厕所,进行“劳动改造”。
还有那位教历史的钱教授,那位在“随”卦中被他用智慧巧妙保护下来的、学识渊博的老学者,这一次,终究没能幸免。一群十几岁的少年,戴着红袖章,冲进了他的家,将他珍藏了一辈子的线装古籍付之一炬,那些泛黄的书页在火光中卷曲、焦黑,如同一个个痛苦挣扎的灵魂。老人被拉到高台上,戴上了沉重的铁皮高帽子,罪名是“顽固不化的封建余孽”。
他站在人群的角落里,远远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些正首善良的同事,一个个被剥夺了尊严,被肆意地羞辱,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楚和遗憾。这,便是“小有悔”。他后悔自己的无能为力,后悔自己只能像一个懦夫一样,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却什么也做不了。每一次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变得屈辱和麻木,他的内心都会涌起一阵深深的悔恨,悔恨自己为何如此弱小。
但是,在他内心最深沉的、不为任何人所知的角落里,又有一种更为深刻、也更为冷峻的清醒。他明白,在一场如此剧烈、如此迅猛的社会大变革中,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出现一些偏差、混乱和“误伤”,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历史现象。从更宏大、更超脱的历史发展的大局来看,这些个人的不幸与悲剧,或许并不会动摇整个事件的根本走向。这,便是“无大咎”。
这种冷酷的认知,并不能减轻他内心的痛苦,反而让这份痛苦变得更加清醒、更加沉重。但正是这份清醒,让他保持了最后的、也是最宝贵的理智。他知道,此刻他能做的,绝不是凭着一腔热血冲动地反抗,那只会带来毫无意义的牺牲。他必须更加小心翼翼地保全自己,保全自己的家庭,像一棵深埋在土里的根,等待这场席卷一切的风暴,慢慢过去。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种无力感吞噬的时候,一个来自“守护者”网络的警告,以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方式,悄然而至。
那天,因为妻子心神不宁,夜不能寐,他去校医院,想开一些常备的安神药。校医院里人满为患,充满了各种伤患和压抑的呻吟。那位平日里就沉默寡言、几乎毫无存在感的药剂师,在给他配好药、用牛皮纸包好后,递给他的那一刻,眼神与他有了一个短暂的交汇。随即,药剂师的手指,在药包的牛皮纸上,看似不经意地,却极有节奏地轻轻敲击了几下。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外人绝难察觉的、如同密码般的敲击。他的心,猛地一跳。他不动声色地接过了药包,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那片混乱之地。
回到家,他关好门窗,拉上窗帘。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牛皮纸。纸上,除了药材的名称和用法外,空无一物。他将牛皮纸凑近油灯,用特定的角度和温度,慢慢地烘烤。奇迹发生了,在药剂师手指敲击过的那几个点上,几个几乎看不见的、用特殊药水浸润过的密码字符,缓缓地浮现了出来。
他迅速地在脑海中破译了这串密信,内容让他瞬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脊背首冲头顶。
密信上只有一句话:“潜龙在渊,欲借风雷除逆鳞。多看,少动,慎言。”
他瞬间明白了这句暗语背后那惊心动魄的含义。这是在提醒他,“潜伏名单”上的那些真正的敌人,那些代号“潜龙”的对手,正在利用这场席卷一切的混乱风暴,来清除他们自己内部的“逆鳞”——也就是那些可能暴露他们身份、或是与他们离心离德、甚至产生了动摇的同伙!并且,他们会极其巧妙地,将这些清除行动所犯下的罪行,嫁祸给那些被批斗的、无辜的人,让一切看起来都顺理成章。
这封密信,如同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他心中长久以来的一个巨大疑惑:为什么有些被打倒的人,其遭遇之惨烈,罪名之离奇,看起来并不像是简单的“思想问题”,其背后似乎总萦绕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恩怨和杀伐之气。
他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一个巨大而恐怖的漩涡之中。明面上的风暴,固然声势浩大,令人恐惧;但在这风暴的掩护之下,暗地里的刀光剑影,那种借刀杀人的阴谋,更加致命,也更加防不胜防。
“多看,少动,慎言。”他将这六个字,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了自己的心里。这不仅仅是来自组织的纪律,更是在这片波涛诡谲的惊涛骇浪之中,保全自己的唯一法则。
他将那张己经完成使命的牛皮纸,凑到油灯的火苗上,看着它慢慢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撮无声的灰烬,飘散在空气里。窗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冷静。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在这片深沉如海的黑夜里,有无数双和他一样的眼睛,正在不同的角落,警惕地、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