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庄织坊,深秋晨。
空气不再是深秋的清冽,而是被一种炽热、喧嚣、充满原始力量的气息所取代。
巨大的水轮在人工渠的奔流推动下,发出沉重、单调、却蕴含无穷伟力的“哐!哐!哐!”巨响,如同巨神擂动战鼓。
水流裹挟着冰冷的动力,通过复杂交错的木质齿轮组和铁质传动杆,疯狂地注入一排排沉默矗立的木铁巨兽体内。
咔嚓!锵啷!轰隆隆隆——!!!
百架经过改良的珍妮纺纱机如同被同时唤醒的钢铁凶兽,骤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齿轮高速啮合,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飞轮化作一片片模糊的虚影;无数精钢锭翼疯狂旋转,带起尖锐的厉啸!
粗粝的棉条被进料口贪婪吞噬,在无形的力量牵引下,肉眼可见地被拉伸、捻紧、缠绕!
雪白、均匀、强韧得不可思议的棉纱,如同奔腾的白色瀑布,从每一台机器的“口”中倾泻而出,瞬间缠绕满飞速转动的纱筒!
空气中弥漫着棉絮、新鲜松木、滚烫轴承散发出的机油味,以及一种…力量被驯服、被转化为财富的奇特焦糊气息。
三百名精壮匠人赤膊穿梭于这钢铁丛林与棉絮飞雪之间,古铜色的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油汗的光。他们不再是传统意义上慢条斯理的纺工,而是驾驭着咆哮巨兽的骑士!
眼神锐利如鹰隼,肌肉虬结的手臂挥舞着铁钩和油壶,精准地调整跳动的皮带,擦拭过热的部件。
监工徐匠头,崭新的六品鹭鸶补服己被汗水和棉絮浸透,他站在一台轰鸣的机器旁,脖颈青筋暴起,声嘶力竭地吼着,声音却几乎被机器的咆哮完全吞没:“加料!快!东三排!稳住转速!一炷香!一百斤纱!给老子冲出来!”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匠人,颤抖着捧起一束刚刚从机器上卸下、还带着惊人热度和力量的雪白棉纱。
他粗糙如树皮的手指反复着那光滑、强韧、均匀得令人窒息的纱线,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仿佛看到了神迹。
最终,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坚硬、却因机器震动而微微发颤的石地上,对着那轰鸣咆哮的钢铁丛林,发出泣血般的嘶喊:“祖宗开眼啊!这…这抵得上老汉全家不吃不喝,纺三年!三年啊!”泪水混着脸上的汗水和棉絮,滚落尘埃。
养心殿,晨。
殿内弥漫着清冷的檀香,却怎么也压不住胤禛指尖残留的、那一缕来自西山战场、混合着硝烟与血腥的肃杀之气。御案之上,两份奏报并排摊开,墨迹与朱砂,冰冷与狂热,死亡与新生的对比,触目惊心:
粘杆处血滴子密折(玄色封套,墨迹似未干透,隐隐透着一股铁锈与血腥混合的寒意):
“奴才复旨:西山逆乱己平。逆首阿喇纳负隅顽抗,当场格毙,枭首示众。余孽三百二十人尽诛,尸骸填壑。裕亲王福全…于府中书房‘畏罪自尽’,悬梁于先帝御赐匾额之下。阖府查抄,计现银一百八十万两,田庄、店铺、古玩字画等项,粗估折价三百万两有余。附逆党羽名录在此,恭请圣裁勾决。”
另:神机营岳钟琪呈新式燧发铳一杆(附于匣),并报此役毙敌三百余,新军伤者仅十数人,利器之功,震怖宵小!——岳钟琪顿首再拜”
内务府急报(明黄绫封,朱砂签印鲜红欲滴,透着压抑不住的喜气):
“恭贺皇上洪福齐天!皇庄纺坊首月结项,盈余纹银一万二千两整!上等棉纱入库三千五百斤,质优价廉,京畿商贾闻风竞购,库房几空!此乃圣心烛照,格物开天,泽被万民之祥瑞也!奴才等不胜欢忭!”
胤禛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秤砣,在“一百八十万两”(抄家所得)与“一万二千两”(纺纱盈利)之间缓缓移动。
冰冷的数字背后,是年羹尧的累累白骨,是裕亲王福全悬于梁上的尸体,是西山山谷里尚未冷却的三百多具叛军尸骸。这些,都成了帝国巨轮转向时,被无情碾碎的燃料。
“苏培盛。”声音不高,却让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的太监总管浑身一颤,仿佛被无形的冰针刺中。
“奴才…奴才在!”苏培盛噗通跪倒,额头触地。
“福全那老东西,”胤禛的指尖轻轻点在粘杆处密折上,发出“哒”的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殿内格外清晰,“他那别院里,不是有几块号称‘冠绝京师’的太湖奇石么?”
“是…是,奴才记得,福…逆王生前甚是宝爱…”
“碍眼。”胤禛的声音平淡无波,如同在谈论一件最寻常的垃圾,“给朕砸碎了。统统砸成拳头大小的碎石。”他顿了顿,指尖移向内务府那份透着喜气的奏报,
“铺到西山试验场…正在铺设的铁轨路基下去。废物…总得垫垫脚。”轻描淡写间,昔日亲王的珍宝,连同他破碎的野心,一同被指定为工业之路的垫脚石。
“嗻!奴才遵旨!即刻去办!”苏培盛重重叩首,后背己被冷汗浸透。
他不敢抬头,眼角余光只瞥见殿角那片最深的阴影里,一抹玄色的衣角无声地滑过,仿佛从未存在过,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着诏狱阴冷与血腥的铁锈味。
内帑库房。正午。
沉重的库门在数名粘杆处番子冰冷目光的注视下,被缓缓推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浓重的、属于银锭和上好木料混合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
光线昏暗,一排排高大的乌木架子如同沉默的巨人,上面整齐码放着帝国积累的财富。
户部官员面色紧张而敬畏,指挥着库吏和力夫,将一口口贴着明黄封条的红木大箱小心翼翼地抬入库房深处。
箱盖被依次打开,在特意引入的一缕天光照耀下,码放得整整齐齐、银光刺目的五十两官锭,如同沉睡的银龙,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诱惑与威压。
这正是皇庄纺坊首月盈利的一万二千两白银!每一锭都带着机器的余温、棉纱的柔软,以及…颠覆旧秩序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