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惨淡的春日阳光吝啬地洒在湿漉漉的田埂上，蒸发着连日的雨水，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腐烂植物混合的沉闷气息。林潇湘端着破葫芦瓢的手僵在半空，瓢里残留的浅黄色硫磺皂水微微晃动，映着他骤然凝固的瞳孔和煞白的小脸。
视线死死钉在田垄边缘那几株看似“健康”的幼苗上。叶片背面！在刚刚穿透云层的、并不强烈的阳光下，那些细微的、如同撒了一层劣质白粉的霉点，此刻无比清晰地暴露出来！他甚至能看到那些霉点之间，连接着极其细微、近乎透明的菌丝网络，以及一些更小的、如同微型棉桃般的凸起——孢子囊！
不是错觉！不是灰尘！是晚疫病在叶片背面的典型症状——孢囊梗和孢子囊！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林潇湘只觉得手脚冰凉，瓢里的水差点脱手洒出去！他之前的狂喜被这突如其来的发现彻底击碎！
硫磺皂水……有效！它确实抑制了茎基部土壤里的菌丝和部分孢子萌发，暂时保住了那些病苗的“根”。但它无法形成有效的保护膜，更无法阻止空气中飘散的、来自其他感染源（比如那堆深埋的烂土豆可能残留的孢子，或者来自更远处田地的感染）的孢子落在叶片背面！在潮湿微凉的环境下，这些孢子轻而易举地在叶片背面萌发、定植，开始形成新的侵染中心！
治标不治本！ 这个残酷的现实如同冰水浇头！他之前所有的努力，只是在延缓，而不是根治！一旦天气持续阴雨潮湿，或者温度再升高一些，这些叶片背面的孢子囊成熟破裂，释放出成千上万的新孢子……整个田块将陷入万劫不复的灭顶之灾！而且，硫磺皂水对叶片背面的覆盖极其有限，效果只会更差！
“老幺？咋了？发啥呆？”二哥林卫民凑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叶子背面有些白点点，“哦，灰吧？风吹的土灰？” 他完全没意识到那是什么。
林潇湘猛地回过神，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二哥那张带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期待（因为看到部分苗好转）的脸。不能慌！更不能让家人知道情况比想象的更糟糕！现在，每一株苗都是这个家在饥荒阴影下最后的火种！绝不能放弃！
“没……没啥。”林潇湘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上一点刻意的轻松，“二哥，你看这几棵，叶子背面好像沾了点灰，我……我给它翻过来喷喷！” 他找了个拙劣的借口。
林卫民不疑有他，哦了一声，看着林潇湘蹲下身，极其小心地用一根细树枝，轻轻挑起那几片带有霉点的叶子，让叶背暴露出来，然后拿起瓢，凑得极近，用最细密的水雾，极其吝啬地、精准地喷洒在那些霉点上。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专注。
林卫民看着弟弟那副如临大敌、小心翼翼的样子，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他挠挠头：“你慢慢弄吧，我去看看自留地那几棵蔫巴葱。” 说完转身走了。
林潇湘看着二哥的背影消失在屋角，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了一点。他继续着手头的工作，将田里所有能看到的、叶片背面有可疑白点的幼苗都翻过来，仔细喷洒了一遍。做完这一切，他累得手臂发酸，额头上全是冷汗。
看着田里那些在阳光下显得稍微精神了一点的幼苗，林潇湘的心却沉甸甸的。硫磺皂水快用完了，效果有限且不可持续。草木灰……对晚疫病效果甚微，而且家里存的那点，三婶还要留着发面、腌菜，根本不可能大量给他用于喷施。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他端着空瓢，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刚走到院子门口，就听见灶房里传来三婶压得极低、却充满焦虑和争吵的声音。
“……就剩这半瓢苞谷面了！掺上红薯干磨的粉，也撑不了几天！小花还小，不能光喝糊糊……”是三婶的声音，带着哭腔。
“那咋办？！老大天天去后山，挖回来的草根树皮都发苦！猪都不吃！总不能真……真吃观音土吧？”这是大嫂王秀兰的声音，同样绝望。
“省！都给我往死里省！”爹林建国沙哑压抑的咆哮响起，带着一种困兽般的焦躁，“一天两顿！不！一天一顿糊糊！稀点！再稀点！饿不死就行！谁要是敢偷嘴……老子打断他的腿！”
接着是碗碟重重磕碰的声音，还有小妹林小花被吓到的、压抑的抽泣声。
林潇湘的脚步停在门口，像被钉在了地上。灶房里传来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在他的心上。那半瓢苞谷面，那绝望的争吵，那被无限稀释的糊糊……这就是“救济粮断绝”后，赤裸裸的、正在发生的生存危机！比任何想象都更残酷，更迫近！
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瓢。田里的苗还在生死线上挣扎，家里的粮仓己经彻底见底。双重压力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狠狠压在他这具七岁孩童的肩头。属于工程师的冷静和逻辑，在这生存的绝境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深沉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默默地把瓢放回墙角，没有进灶房，而是转身，拖着脚步，走向自己睡觉的里屋。他需要静一静，需要在那片糊满旧报纸的墙壁前，重新梳理那几乎被绝望冲垮的思绪。
接下来的日子，林家彻底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着饥饿和绝望的低气压中。堂屋饭桌上，那口煮糊糊的破铁锅成了焦点。糊糊一天比一天稀，从能插住筷子的稠度，变成了能照见人影的清汤寡水。里面漂浮的野菜和草根越来越多，味道苦涩难咽。三婶和大嫂每次分饭，手都抖得厉害，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不忍。
小妹林小花饿得首哭，被大嫂紧紧搂在怀里，用一点点省下来的糊糊糊糊勉强安抚。大哥林卫东沉默得像块石头，每天天不亮就出去，回来时背篓里装着更多难以辨认、口感粗粝苦涩的“代食品”。
爹林建国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蹲在门槛上抽烟的时间越来越长，烟袋锅子里的劣质烟丝也换成了晒干的苦艾叶，呛人的烟雾也掩盖不住他眼底深重的忧虑。二哥林卫民也失去了往日的跳脱，整个人蔫蔫的，看屋后试验田的次数明显少了，眼神里也多了麻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