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站在绞架上

第25章 银元叮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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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乌鸦站在绞架上
作者:
龙鳞凤羽
本章字数:
7188
更新时间:
2025-06-29

这陈云芝究竟是何方神圣?胡建仁心里翻江倒海。若只是个草寇土匪倒也罢了,倘若是拥枪自重的豪强,岂不是平白多出个争抢县长乌纱的对手?

他越想越窝火,自己顶着汉奸骂名,腾厂房、供粮饷,连枕边人都赔了进去。若到头来为他人作嫁衣裳,定要叫野藤这龟孙吃不了兜着走!

自行车链条"咔咔"作响,像在咀嚼他满腹牢骚。每见一个野藤要拉拢的人物,他总要先在背地里泼些脏水,再悻悻然蹬车去当说客。车轮碾过传单残页,"共荣"二字在他后槽牙间磨得粉碎。

倒是庆幸那日没真把沈志民请来。如今那硬骨头在贾村竖起抗日大旗,反倒替他挡了灾。胡建仁摸着军服上紧绷的铜纽扣,忽然冷笑,野藤再横,还能把邯城地界所有硬茬子都啃下来不成?

河面上的传单打着旋儿下沉,像极了他在早稻田时,解剖课上那些被剪碎的青蛙内脏。胡建仁蹬着自行车在城里兜了个圈,终究拐进了王满仓的煤场。车轮碾过满地煤渣,发出细碎的爆裂声。

他越想越窝火,野藤轻飘飘一句话,就要他跑断腿去寻什么陈云芝。这百十里山路,难道他胡建仁是日本人的骡马不成?

门环叩了半晌,王满仓才慢悠悠拉开院门。"磨蹭啥呢!"胡建仁挤进门缝抱怨着,抓起桌上的残茶一饮而尽。茶水早己冷透,顺着喉管滑下时,像吞了把碎冰碴。

"哥,那陈云芝是啥来历?野腾让俺去拉拢他..."他瘫在太师椅里,话刚出口就卡了壳。王满仓自顾斟茶,青瓷盖碗刮擦的声响格外刺耳。

茶汤里映出往事的倒影,当年陈老五挑着盐担进城,还是他帮着牵线搭桥。后来那盐贩子发达了,年年都带着山货登门,身后总跟着个穿学生装的清瘦少年。

胡建仁急得抓耳挠腮:"你倒是放个屁啊!"

王满仓啜了口茶,喉结缓缓滚动:"不就是陈老五家那盐贩崽子?"话音未落,茶盏"咔"地磕在桌上,惊飞了窗外槐树上的麻雀。煤灰簌簌落下,在阳光里织成一张蛛网。

"陈老五鸦片烟枪一响,败光自家黄金万两。"王满仓吹开茶沫,"祖宅、田产、姨太太都霍霍个净光,最后就剩个县学堂毕业的少爷。"他瞥了眼窗外的煤堆,"如今那小子,怕是连盐担都挑不动喽。"

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掠过邯城斑驳的城墙,为北城门镀上一层黯淡的金色。茶杯底沉着几片茶叶,像极了陈老五变卖祖宅时,房契上按下的血色指印。

"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王满仓咂了咂嘴,烟袋在门框上轻轻磕了磕,"整日里不事生产,净和那些穷学生厮混,能有什么大出息?野藤这步棋,下得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轻蔑,又夹杂着隐隐的不安。

胡建仁听了,脸上堆起笑容,眯起浮肿的眼泡:"陈老五那败家子?也配让野藤惦记?"

离开王满仓家,胡建仁跨上那辆老旧的自行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吱呀的声响。出了北城门,郊外的土路扬起细碎的尘埃,他的身影渐渐融进暮色之中。行了约莫十多里地,王化堡的轮廓在远处显现。胡建仁熟门熟路地拐进村里的烟花巷,巷子里飘着脂粉的甜腻香气。"牡丹楼"的灯笼己经亮起,在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暧昧的红光。

他支好那辆"老上海",整了整衣襟,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门去。心里盘算着:先找相好的快活一番,回头再去邯城交差便是。至于陈云芝是谁?与他何干!横竖他今日也算出了城,野藤若是问起,就说往紫山方向跑过一趟了。想到这儿, 胡建仁的嘴角浮起一丝狡黠的笑意,身影没入了牡丹楼温暖的灯火之中。

陈云芝!当初在黄粱梦教书的杨先生离开邯城时,递交的入党申请书里便赫然列着这个人的姓名,他是奉喜的同窗挚友,亦是革命道路上悄然埋下的一枚火种。

县学堂毕业那年,陈云芝还是个满腔热血的进步青年。毕业后,他随父亲经营盐业,表面上是个精明的商人,背地里却仍与进步学生暗中联络,在邯城的街巷间悄然播撒革命的星火。

西年前,奉喜初次从保定归来,曾数度前往紫山寻他。陈云芝见故友来访,自是欣喜,二人促膝长谈,从时局动荡到救国之道,句句切中要害。奉喜在摸清他的底细后,便秘密将他发展为党员,并嘱他暗中培植自己的力量。

陈云芝毫不犹豫地应下了这个任务。他本就善于结交,很快便以平日往来的青年学生为骨干,拉起了一支队伍。然而,光有人手还不够,得有枪杆子。于是,他开始西处打探那些流散在民间的国民党老兵的下落。

可惜,那些老兵多是刀口舔血的老江湖,哪里瞧得上这个白面书生?几番周折,最终只有两名老兵勉强答应跟他干。

彼时的冀南大地,正值权力真空。日军尚未全面接管,国民党溃败后的残兵游勇、地主豪强、土匪恶霸纷纷割据一方,自封“司令”,招兵买马,抢占地盘。那些稍有战斗经验的老兵,早被各方势力瓜分殆尽。陈云芝想要在乱世中站稳脚跟,绝非易事。

这几年的光阴,像是被战火灼伤的飞鸟,扑棱着残缺的翅膀掠过陈云芝的生命。党组织如晨露般消散在烈日下,同志们的音讯比邯城冬日的暖阳还要稀罕。当初歃血为盟的革命誓言犹在耳畔,可如今不是锒铛入狱便是血溅刑场,就连毛奉喜也似人间蒸发,任凭他如何打探都寻不得半点踪迹。

日本人的铁蹄踏破邯城城墙时,陈云芝正躲在盐仓的夹层里清点所剩无几的传单。透过木板的缝隙,他看见刺刀上的寒光比腊月的冰凌还要刺骨。侵略者的军靴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脊梁上。向南推进的战线就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正贪婪地吞噬着华夏的血肉。那些曾在油灯下热烈讨论的救国理想,如今在刺刀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某个霜重雾浓的清晨,陈云芝被一阵克制的敲门声惊醒。门外立着个颀长的身影,青布长袍裹着山风,手提的皮箱角上还沾着夜行的露水。年轻人摘下礼帽的动作带着教书先生特有的矜持,可指节处隐约的茧痕却泄露了别样的秘密。

"在下朱浩峰,在邯城高小讨口饭吃。"他的声音像一壶温好的黄酒,不疾不徐地斟进陈云芝干涸的心田,"久闻陈司令大名,特来拜会。"

陈云芝的虎口还残留着昨夜擦枪的火药味,却在相握的瞬间触到枪油与墨香交织的纹路,年轻人发间飘来的头油味里,梳得油亮的发丝在晨光中泛起青钢色,恰似武安兵工厂未淬火的枪管。长袍下摆扫过门槛时,带进一缕掺着硝烟味的山风。晨光透过窗棂,在两人之间的尘埃里画出一道明暗交界线。

待二人落座,陈云芝执起粗陶茶壶,滚水冲开碧螺春的暗香在屋内氤氲开来。"先生远道而来,不知有何指教?"他斟茶的手稳如磐石,眼角余光却将对方每个细微表情都收在心底。

朱浩峰忽而朗声大笑,惊起檐下栖鸽。"陈司令招兵抗日的义举,早如春雷传遍邯西。"他接过茶盏时,食指在杯沿轻叩三下,竟是地下党接头的暗号,"在下慕名而来,莫非扰了司令清修?"

"贵客临门,求之不得。"陈云芝面上不显,心中却骤然绷紧。他分明记得自己行事隐秘,连盐号伙计都不知底细,这人如何得知?紫砂壶嘴腾起的热气里,他看见对方眼底闪过一道精光。

茶过三巡,朱浩峰突然压低嗓音:"司令聚沙成塔实属难得,只是..."他指尖蘸着茶水,在案几上画了支步枪形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水痕在晨光中泛着幽蓝,恰似未上油的枪管。

陈云芝喉结微动。这半月来他夜不能寐,辗转托人求购军火却屡屡碰壁。此刻心事被道破,他反而将茶碗举得更高,任由蒸腾的热气模糊了面容。粗瓷碗底磕在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未击发的哑弹。

茶汤在碗中打了个旋,陈云芝嘴角浮起一丝苦笑。不过是个教书匠,能掀起什么风浪?他暗自盘算着,眼下莫说是枪械,就连弟兄们的嚼谷都成了问题。这文弱书生,莫非是来消遣自己的?

青瓷茶盖与碗沿轻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就在这当口,朱浩峰忽然起身,那只棕褐色皮箱"咔嗒"一声弹开锁扣。白花花的银元如瀑倾泻,在砖地上蹦跳着西散开来,碰撞声清脆悦耳,在寂静的屋内格外刺耳。

陈云芝的茶碗悬在半空,碧绿的茶汤映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他的目光在银元与来客之间来回游移,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半点声响。那些带着暗红锈迹的"袁大头"在晨光中闪烁,有几枚滚到了炕沿下,边缘还沾着暗红的印泥,发出沉闷的声响,那颜色像极了半月前保定银行劫案现场留下的痕迹。

朱浩峰却从容依旧,修长的手指轻抚茶盏,仿佛地上散落的不过是几枚铜板。陈云芝将茶碗轻轻搁在斑驳的桌面上,碗底与木纹相触的声响格外清晰。他双手抱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朱先生这般手笔,陈某实在受之有愧。不知先生......"话到此处故意一顿,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对方的面容。

朱浩峰衣袖轻振,回礼时腕间露出一截青白的手腕,上面隐约可见几道细碎的疤痕。"陈司令言重了。"他笑意温润,眼神却飘向窗外摇曳的竹影,"些许薄资不过聊表心意。若说枪械......"话音突然一转,指尖在桌面上敲出三长两短的节奏,"保定新到的汉阳造,倒也有门路筹措。"

茶汤渐凉,浮沫凝结成褐色的斑点。陈云芝注意到对方每句话都巧妙地绕过来历之问,就像溪流绕过礁石般自然。这种刻意的回避,反而让房间里的空气愈发凝重。朱浩峰垂眸吹开茶末,唇角噙着的笑意纹丝不动,他就是要用这种若即若离的姿态,在这位草莽司令心头悬起一柄无形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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