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三月的邯城,丛台下的老柳树才抽出新芽,伪县政府的成立大会便在膏药旗的阴影里开场了。据胜亭的朱漆栏杆上,"大东亚共荣"的横幅被北风扯得哗哗作响,像极了戏台上廉价的幕布。受邀的所谓名流们手持太阳旗,在台下站成参差的队列,衣襟上别的红花艳得刺目。
围观的人群里不时传来压低的咒骂,很快就被维持秩序的枪托声打断。舞狮的锣鼓敲得震天响,红黄狮子在尘土中翻滚,绣球上沾着的泥浆甩出老远。戏台那边更是荒唐,河北梆子的唱腔突然转成河南坠子,下九流的荤段子引得汉奸们哄堂大笑,倒把几个老学究气得胡子首颤。
胡建仁今日特意拾掇了一番。金丝眼镜架在浮肿的眼泡上,日军帽勉强扣住油光可鉴的秃顶,上半身套着皱巴巴的西装,下半截却穿着日式军裤,活脱脱是庙会上耍把式的丑角。他站在据胜亭的高处俯瞰人群,嘴角咧到耳根。这半年的钻营总算有了结果。那些人事安排早在他肚子里盘算了千百遍:王掌柜的侄子当财务股长,李乡绅的外甥任民政股长,连县府秘书的人选都是他姘头的表弟......想到即将到手的县长宝座,他肥厚的巴掌不自觉地搓了起来,仿佛己经摸到了官印的边角。
春风掠过丛台,卷起几张传单残页,那上面"抗日救国"的字迹还隐约可辨。
"胡桑,凯西吧!"野藤生硬的中文像把刺刀,生生扎破了胡建仁的美梦,他浑身一颤,九十度的鞠躬差点把金丝眼镜甩出去:"嘿!"首起腰时,喉结滚动了几下,才挤出那句排练多时的开场白:"诸位贤达——"台下嘈杂声渐渐平息,千百双眼睛像探照灯般聚焦过来。
"承蒙皇军恩典......本县今日正式开衙!下面有请野藤俊男联队长宣布政府人员名单"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干涩,像砂纸摩擦着喉管。当退步让出主位时,皮鞋后跟绊到了台阶,整个人险些栽进野藤怀里。
野藤展开委任状的声音像撕扯绸缎。那些蹩脚的中文发音在春风中扭曲变形:"鲜姜(县长)王满枪(仓)......"胡建仁指间的翡翠扳指"啪"地炸开,碎玉溅在精心准备的《施政纲要》上,墨迹被汗水晕染,渐渐化成膏药旗的形状。他的耳膜嗡嗡作响,野藤后续的宣读都变成了遥远的水底声——"相会(商会)会姜(长)胡建银(仁)......特务队队姜(长)还系(是)胡建银先兴(先生)......"
阳光突然变得刺目,胡建仁看见野藤的嘴巴在眼前开合,却像在看一部失声的默片。他扶住栏杆的手青筋暴起,指甲在朱漆上刮出几道白痕。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在他听来却像是无数个耳光。
稀落的掌声像钝刀般将胡建仁剐醒。他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那只煮熟的鸭子,竟扑棱着翅膀飞进了王满仓的怀里。台上的大舅哥此刻正瞪着铜铃般的眼睛,礼帽歪斜地扣在脑门上,活像只受惊的鹌鹑。两人视线相撞时,王满仓扭曲的面容在胡建仁泪眼中化成了一幅讽刺画。
野藤迈着标准的军人步伐开始与"新政府"成员握手。"猪贺(祝贺)"的怪腔在春风里飘荡,像钝锯拉扯着胡建仁的神经。当那双戴着白手套的手握住他时,他僵冷的手掌渗出粘腻的冷汗。嘴角抽搐着想挤出笑容,面部肌肉却像冻僵的河面般板结。野藤突然凑近耳语:"胡桑,要休息。"这体贴的毒语顺着耳道钻进心里,疼得他五脏六腑都绞成了一团。
夕阳将据胜亭的剪影拉得老长,参会者的身影如退潮般散去。胡建仁的腿脚灌了铅似的沉重,却偏又轻飘得迈不开步子。当最后一面膏药旗消失在街角,他终于瘫坐在石阶上。泪水冲开脂粉,在洋装前襟画出一道蜿蜒的河,倒映着天边如血的残霞。
野藤的算盘打得精细。王满仓商路通达,征粮派款如鱼得水;胡建仁虽野心昭昭却众叛亲离,商会会长兼特务队长的虚衔,恰似给烈马套上双重嚼子。更深处的算计藏在东厢房的月色里,每当胡建仁外出奔走,那位二姨太便提着描金食盒,杨柳腰肢扭出风情万种,高跟鞋踏过回廊的声响,总在野藤窗棂前恰到好处地停顿。
自打住进胡家宅院,野藤的日子过得比在本土还滋润。胡建仁不仅奉上锦衣玉食,连自家二房都成了"特别招待"。初见那日,二姨太眼角那颗泪痣在灯下泛着珍珠光泽,旗袍腰带勒出的曲线让野藤手中的清酒洒了半盏。
厨房里飘出天妇罗香气时,二姨太总要抢过丫鬟手中的漆木食盒。菱花镜前抿红的唇,刻意松开的领口,都随着她袅娜的步子晃出勾人的韵律。那食盒底层暗格里的胭脂香,总混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息。
那夜樱花酒的后劲涌上来时,野藤的佩刀哐当坠地。他一把扯开二姨太绣着金线的旗袍下摆,雪缎撕裂的声音惊飞了檐下的麻雀。东厢房的檀木床榻上,蓖麻油与胭脂混作黏腻的沼泽。二姨太腿弯处的牡丹刺青被指甲刮出细碎血痕,犹如残破的"中日亲善"锦旗上滴落的朱砂。
窗外碾坊的机械声隆隆作响,恰似为这场荒唐情事打着节拍。她腕间那只祖传翡翠镯子(胡家媳妇的信物)卡在野藤的皮带铜扣上,随着剧烈动作不断撞击床柱,清脆的声响混着女子刻意拔高的吟哦,穿透了纸糊的格窗。
这个出身风尘的女子深谙床笫之道。野藤每次都将她揉捏得似要化在掌中,转瞬又恨不得将她骨血重塑。那些胡建仁为伪政府奔波的日夜,东厢房永远垂着水红色的帐幔,里头颠鸾倒凤的动静大得连院里的狼狗都躁动不安。
野藤特意给胡建仁安排了永远办不完的差事。清点粮仓、巡视关卡、接待视察……桩桩件件都算计得恰到好处。当胡建仁在烈日下清点征粮账目时,他卧房里的榻榻米正浸着两人的汗渍。伪政府的公文印章还没刻好,野藤与二姨太的皮肉生意倒是做得风生水起。
有次,云雨初歇的罗帐里,二姨太青丝散乱,指尖在野藤汗湿的胸膛上画着圈:"太君,俺家老胡那个县长......"话未说完,野藤便含混地"唔"了一声,翻身去够榻榻米上的烟盒。月光透过窗纸,将他闪烁的眼神切割成支离破碎的光斑。
伪县衙挂牌后的半年光景。没捞到县长的胡建仁染病不起,终日闭门不出。胡宅前院也再不见那抹窈窕身影,送膳的老婆子佝偻着腰,食盒里再不见往日的金黄油星,只剩些腌菜粗粮,野藤的房间总能传来摔打器皿的脆响。
"益诚"面粉厂仓库铁门上的鎏金匾额早被撬走,只剩几个锈蚀的钉眼,当日军搬空最后一袋面粉时,受潮的麦堆里突然窜出黑压压的米象虫,宛如无数个冤魂伸出利爪扑向面门。远处城墙外,野狗撕咬尸骨的声响,竟与这些蛀虫啃噬麦粒的声音出奇地相似。
胡宅的厨房渐渐飘不出油烟气了,厨娘支吾着说市面上己经买不到的米肉。野藤的脾气随着伙食质量每况愈下,军刀在鞘中不安地躁动。终于在某天清晨,他踹翻了只剩半碗酱汤的食案,命令副官吉野三郎随王满仓下乡征粮。
吉野那双细长的眼睛早将上司的焦躁看在眼里。为了填补联队的粮秣亏空,更为了满足南下部队的补给需求,他带着辎重队开始了地毯式的扫荡。西郊的土路上,日军的皮靴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马车轮毂碾过麦苗的声响像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刺刀挑开农户的柴扉时,惊起的家禽还未扑腾到院墙,就被刺刀串成了血葫芦。有人刚抱住自家的粮瓮,下一秒就被钉在了瓮沿上,汩汩鲜血把高粱米染成了暗红色。女人们把灶灰抹在脸上,穿着亡夫的布鞋,却仍逃不过被拖进麦秸堆的命运。
孟仵村的古井边,裹尸布上的锅灰混着血迹,那些未来得及系紧的红头绳在风中飘成血幡。王朗庄的老槐树下,七双绣花鞋还在轻轻摇晃,鞋尖滴落的血珠在黄土上砸出一个个小坑。庞村的祠堂里,祖宗牌位成了焚尸的柴薪,青烟中飘荡的童谣让最硬气的汉子都湿了眼眶:"三月三,膏药旗,白布裹尸当马骑......"
那两年,西郊的送葬队伍从未间断。新坟的土还没干透,就又添了新的白幡。蜿蜒的丧列像一条永远系不完的孝带,在邯城外围打了个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