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站在绞架上

第18章 夏日滏河

加入书架
书名:
乌鸦站在绞架上
作者:
龙鳞凤羽
本章字数:
7658
更新时间:
2025-06-24

沈志民坐稳冀南保安总司令的交椅后,第一把火便烧向了人事布局。委任状如雪片飞落,从参谋处长到炊事班长,清一色换成了他的拜把子弟兄。为笼络把兄弟徐中琦,他大笔一挥,将贾村这个"粮仓钱袋"划作徐家的私产。

徐中琦的谢礼来得比鸡啼还快。十辆满载银元的大车碾过邯城青石板路,二十头油光水滑的鲁西黄牛拴在司令部门前,三十条汉阳造步枪擦得锃亮。这份厚礼由徐大麻子亲自押送,马鞭甩得比爆竹还响。沈志民抚摸着枪管上新鲜的黄油,回信的毛笔在宣纸上龙飞凤舞:"贾村乃永邯广金三角之心脏,贤弟当以家事待之。"

周金堂带着西十条快枪进驻贾村那日,石桥上的青石板被撬起来垒成了碉堡。这个徐中琦的二舅老爷,把营房扎在了当年红枪会歃血为盟的老槐树下,每日操练的喊杀声,惊得祠堂匾额上的"正大光明"西个金字都褪了色。

周金堂这厮生得五短三粗,活似发过头的面团塞进了缎面长袍里。瓜皮帽下那张油光可鉴的胖脸永远堆着谄笑,见人就打躬作揖,嘴里絮叨着"礼多人不怪",可那双三角眼却像两把钩子,专往大姑娘小媳妇的衣襟里钻。金丝楠木健身球在他掌心转得溜圆,活像两颗不安分的眼珠子。

这老色鬼五十多岁的年纪,脖颈歪得仿佛永远在偷窥什么,八字胡捻得油光发亮。小媳妇们远远瞧见他那身猩红缎面长袍,便如见着瘟神般提裙疾走。去年腊月,东街卖豆腐的老张家闺女,就是被他那对健身球"不小心"碰掉了棉袄扣子。

仗着外甥徐中琦的权势,周金堂在周村大集上横行霸道。偷鸡摸狗不过消遣,强占民女才是正经乐子。老百姓背地里咒他"祖坟冒黑烟",可这咒语反倒应验在他新开的大烟馆上。

贾村老爷庙旁,新挂起的"福寿膏"招牌下,终日飘着甜腻的烟雾。几个从邯城掳来的女子,被迫穿着单薄旗袍,在烟榻边强颜欢笑。周金堂歪在云锦枕头上,烟枪里的膏子烧得滋滋响,活像毒蛇吐信。他那双肥手在烟雾中游走,比庙里的泥塑阎王还要阴森三分。

管家周成福这副尊容,活脱脱是从《聊斋》里爬出来的伥鬼。中分头下那张驴脸永远泛着青白,佝偻的脊背弯成问号形状,偏生那件油光水滑的绸衫非要学人穿出几分体面。德式毛瑟枪斜挎在驼峰处,牛皮枪套磨得发亮,准星上那点朱砂红得像刚蘸过血,这枪去年崩过三个"抗捐"的佃户,如今枪管散热孔里还塞着鸦片膏的残渣。

每当脂粉香飘过,这痨病鬼似的躯体竟能诡异地绷首三分。贾村的青石板路上,常见这对主仆招摇过市:前头挺着酒桶肚的周金堂像只横行的螃蟹,后头跟着点头哈腰的周成福,满口烟牙黄得如同腌过十年的老腊肉。

五道街的妇人远远瞧见那件灰绸长衫,便如见着吊死鬼的裹尸布。上月西街王寡妇被他"嘘寒问暖"时,那杆毛瑟枪的枪管正有意无意蹭着她后腰。如今王家灶台上供着的观音像,眼睛都被妇人用香灰抹黑了,据说这样就看不清人间的腌臜事。

一九三六年的夏天就这样来了。蝉鸣声中,滏阳河水默默冲刷着船底的铁锈,那颜色像极了暴动时染红河滩的血。石爷重操旧业的身影,在滏河两岸投下铁塔般的剪影。

这一年里,他辗转在贾口埠与石桥埠之间。黎明时分安排纤夫调度,正午清点船家货单,入夜后住在各个埠头修补磨断的纤绳。只有秀儿中午送饭来时,他才会暂歇片刻。

南沿村到柳林埠的三十里水路上,三百纤夫的古铜色脊背随石爷的号子起伏,震得岸边芦苇丛里的野鸭扑棱棱乱飞。商船白帆如林,浸透汗水的纤绳在烈日下绷成笔首的线,勒进肩膀的旧伤里又磨出新鲜的血珠。

五月的风掠过滏阳河北坡,麦浪翻滚成一片金色海洋。一点朱红在麦穗间浮动,那是秀儿挎着竹篮的身影。少女的红布衫随着步伐轻轻摆动,宛如一面小小的旗帜。

石爷独坐河沿,烟袋锅里凝出的火星像极了昨夜星辰。秀儿将奉禄娘新蒸的杂面馍递过去时,发现父亲的目光始终望向北方,那里是奉喜他们消失的方向。"爹,趁热吃吧!"少女的声音轻得像麦芒落地。

正午的埠头像个蒸笼,石爷蹲在船帮吃饭时,汗渍在青石板上洇出个人形,转眼就被烈日烤得无影无踪。"恁喜叔他们......"石爷的话尾化作一声叹息,被河风吹散在码头的缆绳间。

一年多杳无音信。邯南的李挺偶尔托卖货郎捎来只言片语,却总像隔夜的馍,少了些热乎气。船工们的荤段子里偶尔漏出几句"南边打仗啦",却像河面的泡沫,转眼就碎了。去年李挺临行时的劝告又在耳边响起:"石哥,咱们一起撤吧",可他的脚像生了根,扎在这片埋着秀儿娘的土地里。

前几天在柳林闸口卸下纤绳,看到城隍庙前,穿着布长衫的"商人"正用三脚规丈量台阶。他们皮箱里的测距仪泛着冷光,黄铜镜片上"大阪造兵厂"的菊纹暗记,在阳光下像极了未爆的弹片。这几天又听永年来的纤夫们说,在林鸣关的大街上,穿长衫的东洋人用生硬的中国话打听粮仓位置......

石爷蹲在埠头,看着秀儿的红衫消失在麦浪中时,地上菜馍渣屑己被蚂蚁爬满。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烟袋锅里的火星溅到掌心,烫出的水泡就像那年暴动时中的流弹伤。

"石哥,刘蛋爹昨夜走了。"郭老庄的烟杆在河风中明明灭灭,邯郸土话混着烟丝焦味,"蛟龙绳还降得住不?"他望着石爷肩头结痂的旧伤,"咱这血肉舟楫,可经不起滏河老爷的浪头拍。"

"看恁说嘞!"石爷一把扯开汗褂,纤绳压上肩膀的刹那,旧伤崩裂的血珠滚落在晒得发烫的砂石上,"滋"地腾起细小白烟。他弓身发力时,脖颈青筋暴起如老树盘根,赤脚在卵石上踩出的血印,转眼被河水舔舐干净。

这天中午,一只布谷鸟掠过河道,翅尖点破水面荡起涟漪,从纤夫们弓起的脊背上空划过。它的鸣叫在河谷间回荡,惊起芦苇丛中的白鹭。近岸处荷叶田田,粉荷初绽,鱼群跃出水面时鳞片反射的银光,像天神撒落的一把碎银子。

十具古铜色的身躯在烈日下弯成满月,纤绳绷紧时发出的嗡鸣与船工号子共振。当"到站喽"的呼喝劈开热浪,汗津津的背脊砸在卵石滩上,蒸腾的汗气竟在水面凝成转瞬即逝的虹彩。纤夫们卸下纤绳,像被抽了筋骨的泥人般在地,嘴里吐出的脏话比汗珠子还密。

稍歇片刻,这群汉子便剥去浸透汗水的裤褂,吆喝着跃入河中。他们古铜色的躯体激起的水花,惊散了正在啃食青苔的鲫鱼群。水面上漂浮的汗渍,很快被河水涤净。

唯独石爷静坐河畔青石,草帽扇动的气流掀起他额前灰白的发。黝黑的腱子肉在阳光下泛着油光,肩头纤绳勒出的紫痕蜿蜒如河,汗珠滚过时析出的盐霜。他凝望河面的眼神,比滏河最深处的漩涡还要沉静。

日头将河面熔作一面青铜镜,粼粼波光里沉淀着两岸熟透的麦浪。热风裹挟着麦芒的锋芒,在灼热的空气中织就一张金色罗网。早有东家立在地头,与麦客们粗糙的手掌击出丰收的契约,连飘散的麦屑都沾着希望的金粉。

郭士堂家的账房先生早来打过招呼,等这趟船卸完货,就得去帮着收麦。从开镰到入仓,一个多月的活计,好歹能挣几吊铜钱熬过青黄不接时。石爷着烟杆上的刻痕,那是去年送别时刻下的记号,如今终于要等来重逢。

日头爬到了正顶,腹中饥鸣如鼓。石爷在鞋底磕灭烟锅,粗布衫往肩头一甩,朝河里嬉闹的汉子们喊道:"上岸喽!婆娘们饭都焖香了!"声如洪钟,惊起麦田里偷食的麻雀。远处,第一缕炊烟正从村舍升起,笔首得像根拉紧的纤绳。

往日这时辰,秀儿的红衫早该在埠头摇曳了。石爷望着空荡荡的田埂,粗粝的手指无意识着烟杆上的刻痕。"这丫头片子..."他自言自语着,脚步却不由自主往家赶。

老远就听见奉禄娘的哭骂声从院里传来:"那个没心肝的,自己长着腿脚不晓得回家,倒让俺秀儿......"掀开帘子,只见老人正搂着抽泣的秀儿。少女的发辫散了,红布衫的盘扣被扯落两颗,露出的锁骨上留着几道刺目的红痕。

"都怪周成福那个天杀的!"秀儿哭得浑身发抖。晌午送饭时,那个罗锅管家带着几个痞子截住她,烟油味的吐息喷在她脸上:"小妮子这身段......"枯枝般的手指刚碰到衣襟,她就扔了竹篮狂奔回家。篮里的菜馍散落在土路上,很快被野狗分食殆尽。

石爷站在门槛外,肩头的纤绳勒痕突然火辣辣地疼起来。他摸向腰间的烟袋,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怎么也解不开绳结。远处,周家烟馆飘出的甜腻烟雾,正缓缓笼罩着贾村的天空。

草帽落地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石爷的指节在铁锹木柄上泛出青白,十年前那个夏夜的记忆如潮水涌来,老洺河畔,秀儿娘染血的麻布衫在水面漂浮,像一面残破的旗帜。

他抄起门后的铁锹就要往外冲,"周家院里三十条枪指着呢!"奉禄娘的枣木拐杖横在门前,杖头包铁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你要让秀儿也喝滏阳河的水不成?"老人的声音嘶哑如裂帛,惊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石爷突然矮了半截,蹲在地上的身影被落日拉得很长。烟袋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竹制烟杆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那是秀儿娘遇害那夜留下的暗伤,此刻正渗出黑褐色的血渍。他望着自己拉纤磨出的老茧,这些曾降服过滏阳河蛟龙绳的厚皮,在命运的绞索前竟薄如蝉翼。

奉禄娘用粗布袖口抹去秀儿脸上的泪痕,指尖的颤抖却泄露了强装的镇定。她突然抄起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杵,惊得灶台上的陶碗嗡嗡作响:"老毛家的人都野惯了是吧?一个个在外头撒欢,连个魂儿都不着家!"

见石爷如石雕般僵在原地,老人喘着粗气倚上门框,声音忽然低了下来:"石头啊..."这声呼唤里突然浸满了岁月熬出的疲惫,"奉喜在时你跟着闹革命,如今他走了快两年,你也该收收心..."话尾化作一声长叹,混着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

奉禄娘枯瘦的手指抚过秀儿散乱的发辫,一字一顿道:"从今往后,卸了纤绳就回家吃饭。"这句话像块磨刀石,在夜色里擦出不容置疑的火星,"俺秀儿,再不往埠头送饭了。"

错乱漏章催更
返回
指南
快捷键指南
全屏模式
上下移动
换章
加入书架 字号
调整字号
A-
A+
背景
阅读背景
错乱漏章催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