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声鸡鸣刺破夜幕时,石爷一行人终于将刘洁背回西厢房。见奉喜、李挺仍未归来,石爷只得轻叩东厢房的窗棂。纸窗内油灯"噗"地亮起,映出奉禄揉眼的剪影,那声含混的"就来"裹着棉被的暖意。
凤芝端着油灯迈进西厢房时,灯焰猛地一颤,炕上的刘洁面如金纸,嘴角血迹己凝成暗褐色。粗布浸入水盆的"咕咚"声里,凤芝拧毛巾的手指微微发抖:"爷们都外头候着。"她将湿毛巾敷在刘洁额间,动作轻柔得像在照料新摘的棉花。
廊下月色如霜。奉禄拽住石爷的衣袖,压低的嗓音里带着埋怨:"这些后生整日里野,如今倒把个女学生......"话尾消散在夜露中。石爷沉默地朝灶房抬了抬下巴,待奉禄嘟囔着走远,才领着弟兄们返回土坯房。
翻找跌打药时,油纸的窸窣声惊醒了梁上的家燕。石爷独自踏着露水折返,将药包塞进凤芝掌心。那包云南白药,还是去年从国民党伤兵身上缴获的,此刻正散发着淡淡的麝香味。院外,不知谁家的磨盘开始转动,碾碎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堂屋门轴发出年迈的呻吟,奉禄娘提着马灯跨过门槛。枣木拐杖敲击青砖的脆响,惊醒了窗棂上栖息的夜蛾。"石头,三更半夜的闹腾什么?"老妇人沙哑的嗓音里带着久经世事的锐利。石爷紧赶两步搀扶,却被枯瘦的手腕甩开:"刘家闺女病得凶险,来送些草药。"
马灯昏黄的光晕里,老妪沟壑纵横的面容如同风化的岩壁。她蹒跚着挪向西厢房,拐杖点地的节奏像在为谁敲着更鼓。
屋内药气氤氲,凤芝正将温热的帕子覆在刘洁额头。老妇人枯枝般的手指搭上姑娘腕间,青筋凸起的手背在油灯下宛如老树根系。"脉象浮滑如滚珠,怕是震伤了脏腑。"她转头吩咐儿媳,声音突然轻柔下来:"凤儿,三碗水煎成一碗,撬开牙关灌下去。"
当老妇人粗糙的掌心抚过刘洁煞白的面颊时,一滴浊泪砸在姑娘眉心:"这是谁家的金枝玉叶,遭这样的横祸......"
汤药灌下半个时辰后,刘洁的额头开始发烫,蜡黄的面色在灯下泛着诡异的橘光。"疼......"这声呻吟轻得像羽毛落地。凤芝急忙解释:"娘,脱衣查验时未见外伤。"老妇人再次搭脉,闭目凝神的模样像在聆听大地深处的震动:"是内里伤了,怕是坠马震了脾胃。"
突然,她猛地睁眼,双手合十向着房梁:"奉喜这个孽障!把人家姑娘卷进这浑水......"念珠在腕间哗啦作响,祷词混着窗外的蟋蟀声,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格外清晰。供桌上的观音像似乎眨了眨眼,瓷釉反射的微光恰好照在刘洁突然抽搐的手指上。
月影西沉,晨光初现时,奉禄与李挺踏着露水归来。李挺眼中跳动着兴奋的火星,经过月余奔走,邯南七村的自卫武装终于愿听党指挥,那些粗糙手掌按在《共产党宣言》上宣誓的触感,至今还留在他掌心。
奉禄却面色阴沉如铁。邯城地界上,官匪勾结的戏码日日上演。沈志民新晋冀南保安司令的告示贴满城墙,青天白日旗下一行"剿共有功"的小字,在晨光中泛着血光。那些骑墙派乡绅的嘴脸变得比翻书还快,昨日还许诺的枪支银元,今朝就成了茶余饭后的笑谈。
"就凭你们几个毛人还想改天换地?"乡绅捋着山羊胡的笑声,至今还在奉禄耳畔回荡。那杯晾到凉透的龙井,恰似他们日渐冷却的革命热情。
院中,石爷的烟袋锅在晨雾中明灭。听完刘洁遇险的经过,奉禄的拳头在裤缝上擦出火星。"必须送医!"石爷的声音像钝刀刮过磨刀石,"可城里医院......"话尾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李挺猛吸一口旱烟,烟锅里的火光突然大亮:"沈志民的狗鼻子正嗅着全城药铺。"烟袋杆指向东南方,那里隐约可见城墙轮廓,像副巨大的镣铐锁住大地。晨风吹散烟雾,露出三人凝重的面容——他们此刻的沉默,比老洺河的枪声更震耳欲聋。
"喜子!进来!"西厢房突然传来一声苍老的喝问,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散。奉喜推门而入时,油灯将母亲佝偻的身影放大在土墙上,宛如一尊怒目金刚。佛珠在她指间咔嗒作响,每一声都像在叩问良心。
"造孽啊!"老母亲浑浊的眼里泛着泪光,"好好的闺女要折在咱家,死了都闭不上眼!"她枯瘦的手指几乎掐进儿子肉里,"赶紧把这苦命孩子送回家去!"
奉喜垂首立在门边,晨光在他紧抿的唇线上镀了道金边。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最终化作一声叹息:"娘,儿子听您的。"
院中薄雾未散,奉喜的布鞋碾过露水浸湿的草叶:"李挺同志即日进驻邯南,石爷留守贾村。"他顿了顿,烟袋杆指向北方,"我送刘洁北上。"这个决定轻得像叹息,却重得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远处传来晨钟,惊起群鸦飞过血色朝霞。
第七个霜夜,更深露重时,石爷的驴车碾过平汉铁路旁的密草。车辙里结着一层冷霜,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十余名汉子踏着碎步护卫左右,布鞋踩碎草茎的声响,被远处火车的汽笛吞没。
刘洁躺在铺了棉被的车板上,高烧未退的面颊贴着奉喜冰凉的枪管。奉喜不时用湿布擦拭她滚烫的额头,水珠坠落在车板缝隙里,很快凝成细小的冰晶。
途经汦河时,对岸突然亮起马灯。石爷的驳壳枪无声上膛,首到看清是接应的同志晃动的三下火光。七昼夜的昼伏夜行,终于在石门郊外的乱坟岗画上句点。当奉喜背起刘洁走向地下诊所时,启明星正落在诊所铁皮屋顶的红十字上,像一粒刚刚播下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