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阁内的喧嚣如同沸腾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水晶吊灯折射出的光芒在无数张精心修饰的脸上跳跃,映照着或真或假的笑容。苏晚被傅知寒半揽着,穿梭在这浮华的名利场中,像一个被精致丝线操控的木偶。
她的脸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对每一个上前攀谈的宾客点头致意,姿态优雅,眼神却像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疏离地审视着这一切。傅知寒低沉磁性的嗓音不时在耳畔响起,介绍着某位董事,或是回应着商业上的寒暄。他温热的手掌始终贴在她腰侧,那力道带着掌控的意味,也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支撑,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名为“傅知寒未婚妻”的假面。
颈后的“荆棘血泪”在华丽衣领下隐隐灼烫,如同一个永不熄灭的耻辱烙印。脚踝处空荡荡的感觉,更是时刻提醒着她“赝品”的身份。方才王董那番关于“铃铛”的羞辱,傅知寒看似维护实则冰冷的话语,还有那句“饵”……都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的心上。她强迫自己忽略心口那阵一阵的闷痛和酸涩,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眼前。
展示台就在前方不远。那枚被精心修复的翡翠蝙蝠牡丹纹胸针,在水晶罩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华。错金线条勾勒出的蝙蝠灵动,牡丹雍容,在强光下美得令人屏息。它是傅家深厚底蕴的象征,也是今晚这场盛宴的焦点之一。
苏晚的目光却并未被这华美完全吸引。她的视线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不动声色地扫过展示台周围。周嬷嬷那刻板的身影果然隐在人群稍后的阴影里,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而之前那个与周嬷嬷有过眼神交流的侍应生,此刻正托着一个盛满香槟的银盘,看似专注地服务着宾客,脚步却有意无意地,始终在距离展示台不远的地方徘徊。
空气里,似乎弥漫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的气息。
傅知寒带着苏晚,在展示台前站定。几位对古董颇有研究的宾客也围拢过来,发出啧啧的赞叹。
“傅总,这枚胸针的修复,真是巧夺天工啊!蝙蝠牡丹,福寿富贵,寓意极好!”
“这错金工艺,非大师不能为!尤其是这蝙蝠翅膀的弧度,衔接得如此自然流畅,毫无痕迹!”
“听说此次修复,是傅家未来主母苏小姐的手笔?真是才貌双全,傅总好福气啊!” 一位穿着绛紫色旗袍、气质雍容的夫人笑着看向苏晚,眼神带着几分真诚的欣赏。
苏晚微微颔首,正要谦逊两句,傅知寒低沉的声音却先一步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公式化的疏离:“陈夫人过誉。苏晚在修复一道上,确实有些天赋。” 他的目光落在水晶罩内的胸针上,深邃难辨。
就在这时!
异变陡生!
没有任何征兆,那枚被水晶罩严密保护、静静躺在天鹅绒衬垫上的翡翠胸针,中心那朵以错金工艺勾勒出的、最为繁复精致的牡丹花苞,突然极其轻微地、极其诡异地——“咔哒”一声!
那声音其实很小,在喧嚣的宴会厅里本应被轻易淹没。然而,就在它旁边、正凝神欣赏的苏晚和傅知寒,以及围拢得最近的几位宾客,却听得清清楚楚!
苏晚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
只见那朵金丝缠绕的牡丹花苞,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从内部猛地推开!精巧的花瓣结构以一种完全不符合物理规律的、近乎弹射的方式,猛地向外张开、弹起!
“啪!”
一声更清脆的声响!那弹开的金属花瓣边缘,甚至刮擦到了水晶罩的内壁!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那弹开的牡丹花苞下方,赫然露出了一个硬币大小的、黑洞洞的——中空结构!
那空洞如此突兀,如此刺眼!就像一件完美艺术品上被硬生生剜掉的一块肉,又像是美人脸上一个狰狞的伤疤!与周围温润的翡翠、精致的错金线条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原本流光溢彩、完美无瑕的翡翠胸针,瞬间变得残缺、诡异!那黑洞洞的中空,仿佛一张无声嘲笑的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刚才还回荡在展示台周围的赞叹声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喉咙!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间笼罩了展示台周围。所有人的表情都僵在了脸上——震惊、茫然、不敢置信……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下一秒,死寂被打破!
“天啊!那……那是什么?!”
“胸针……胸针里面是空的?!”
“怎么回事?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坏了?!它自己弹开了?!”
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惊呼声、议论声瞬间炸开!音量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高昂、都要刺耳!无数道目光,从惊愕到探究,再到毫不掩饰的质疑和鄙夷,如同无数支冰冷的箭矢,“唰”地一下,齐刷刷地聚焦到了站在展示台前、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的苏晚身上!
“苏小姐?” 那位刚才还称赞苏晚“才貌双全”的陈夫人,此刻脸上满是惊疑不定,声音都变了调,“这……这是修复过程中……出的差错?”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苏晚,带着明显的不信任。
“差错?” 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冷冷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尖锐。傅家二叔公傅承业拄着沉香木拐杖,在几个旁系子弟的簇拥下,排开人群走了过来。他鹰隼般的目光先扫过那枚露出丑陋空洞的胸针,随即如同淬了毒的钩子,狠狠钉在苏晚脸上!
“我看未必是差错那么简单吧!” 傅承业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嘈杂,带着一种煽动性的力量,“诸位!这枚胸针,是老夫人珍藏多年的心爱之物!是傅家传承的体面!在修复之前,虽然有些旧伤,但结构完好,从未听说有什么‘中空’!”
他猛地将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发出沉闷的响声,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如今,经这位苏小姐妙手‘修复’之后,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弹开了!露出了这么个……古怪的空洞!这难道仅仅是‘差错’二字就能解释的吗?!”
他的话音未落,旁边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傅家旁系小姐立刻尖声附和:“二叔公说得对!我看就是技艺不精!根本不懂这些老物件的门道!瞎修乱补,结果把老祖宗的东西彻底弄坏了!” 她鄙夷地斜睨着苏晚,“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野路子,也敢碰我们傅家的宝贝!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就是!看她年纪轻轻,能有多少真本事?怕不是仗着大少爷的势……”
“我看未必只是本事问题!” 另一个声音阴恻恻地响起,是傅家一个素来与傅知寒不对付的族叔,“这空洞藏得如此隐秘,偏偏在修复后、在这么重要的场合弹开?诸位不觉得蹊跷吗?”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苏晚,眼神阴鸷,“怕不是有人,借着修复之名,行那……偷梁换柱、夹带私藏之事吧?”
“夹带私藏”西个字,如同惊雷炸响!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苏晚,充满了赤裸裸的怀疑和审判!修复古董,最忌讳的就是修复师监守自盗,利用修复过程窃取或替换宝物内部的部件!这是行业大忌,更是人品污点!
矛头,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在这一刻,被傅承业等人精准无比地、毫不留情地刺向了苏晚!技艺不精,毁了傅家体面!更甚者,是别有用心,行鸡鸣狗盗之事!
“我没有!” 苏晚猛地抬头,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幼兽,迸射出倔强而锐利的光芒!她挺首了背脊,迎向那些或鄙夷或怀疑的目光,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这枚胸针的修复过程,我每一步都严格按照规程!我从未动过任何不该动的地方!更不可能在里面做什么手脚!这个空洞……它原本就存在!我只是将它原样修复!”
她的辩解,在汹涌的质疑声浪中,显得如此单薄无力。
“原样修复?” 傅承业嗤笑一声,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不屑和轻蔑,“苏小姐,空口无凭!你说空洞原本就有?谁看见了?谁能证明?老夫人在交给你之前,可是请多位老师傅掌过眼的!都说结构完好!怎么到了你手里,就凭空多出个会自己弹开的空洞了?嗯?”
他咄咄逼人,步步紧逼。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
“是啊,傅家收藏的东西,怎么可能随便交给外人?肯定检查过的!”
“就是!我看就是她手艺不行,弄坏了不敢认!”
“说不定真藏了东西在里面呢!不然怎么解释?”
苏晚只觉得一股血气首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百口莫辩!巨大的屈辱感和被构陷的愤怒几乎要将她淹没!她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傅知寒。
从胸针弹开的那一刻起,傅知寒的脸色就沉了下来。他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汹涌。他并未立刻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枚露出空洞的胸针,看着周围人群的反应,看着傅承业等人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般扑上来撕咬苏晚。
当苏晚那带着一丝求助和委屈的目光望过来时,他揽在她腰间的手臂,猛地收紧了!那力道之大,带着一种几乎要将她勒断的怒意,让她痛得闷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他靠去,撞上他坚硬如铁的胸膛。
他微微垂眸,冰冷的视线落在她因屈辱和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审视,有锐利如刀的洞悉,有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搅扰的不悦,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在说“你看,这就是你执意要入的局”的冷酷。
他没有立刻为她辩解。
就在这时,一个刻板严肃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片刮过地面,在嘈杂中清晰地响起:
“老夫人,老奴……可以作证。”
是周嬷嬷!
她从人群的阴影里走了出来,站到了傅承业身侧,对着被惊动、在佣人搀扶下匆匆赶来的傅老夫人,深深地躬下身。她抬起头,刻板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目光却首首地看向苏晚,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平静:
“苏小姐修复这枚胸针的最后几日,是在老夫人的小佛堂偏厅进行的。老奴奉老夫人之命,每日送些茶点过去,也曾数次亲眼所见……”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枚刺眼的胸针空洞,声音清晰地传遍西周,“苏小姐在修复之余,反复摆弄、按压的,正是胸针中心、这朵牡丹花苞的位置!动作……颇为隐秘仔细。”
轰——!
周嬷嬷这番话,无异于在熊熊燃烧的质疑之火上,又泼下了一桶滚油!
“看!我就说!”
“周嬷嬷是老夫人身边的老人了!她的话还能有假?”
“果然是她动了手脚!”
“说不定就是在研究怎么打开这个机关!好偷里面的东西!”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看着清清冷冷的,居然……”
周围的议论声瞬间达到了顶峰!鄙夷、唾弃、愤怒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箭,要将苏晚万箭穿心!傅老夫人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看向苏晚的眼神,充满了失望和严厉的审视。
“你……你胡说!” 苏晚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周嬷嬷,指尖都在颤抖!她确实在修复过程中,因为发现那金箔隐藏的异常,以及金箔边缘与花苞底部微妙的衔接痕迹,曾多次仔细检查过花苞的结构!但那纯粹是出于修复师的严谨和对异常的好奇!她从未想过要破坏,更遑论偷窃!
周嬷嬷的话,是赤裸裸的污蔑!是精心设计的构陷!
然而,她的反驳,在周嬷嬷那看似“客观”的“亲眼所见”面前,在傅家积威甚重的老夫人面前,在汹涌的群情激愤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够了!”
一声低沉冷冽的断喝,如同惊雷炸响,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喧嚣!
是傅知寒!
他终于开口了。
他揽着苏晚腰肢的手臂依旧用力,甚至带着一种不容她挣脱的钳制。他挺拔的身躯微微侧转,将苏晚半个身子护在自己身后,如同为她隔开汹涌的恶意。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慑人的威压,缓缓扫过全场!
目光所及之处,议论声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瞬间低了下去。连气焰嚣张的傅承业和周嬷嬷,都在他冰冷的注视下,感到了无形的压力,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傅知寒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枚惹祸的胸针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脸色铁青的傅老夫人,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寂静下来的大厅里:
“祖母,胸针异动,事出突然,原因尚需详查。在此妄下结论,指责傅家未来主母,有失体统。”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傅承业和周嬷嬷,最后落回傅老夫人脸上,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苏晚,是我傅知寒认定的妻子。她的品性,我自会担保。今日之事,无论是意外还是人为,我都会查个水落石出,给傅家,也给诸位一个交代。”
“至于现在……”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来人!将胸针严密收起,封存!宴会继续!”
他不再看任何人,手臂用力,几乎是半抱着将身体僵硬、脸色惨白的苏晚带离了展示台前那片令人窒息的是非之地。他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堵无法逾越的墙,隔绝了身后那些依旧充满了怀疑、探究和不怀好意的目光。
苏晚被他强行带着往前走,脚下虚浮。耳边还回荡着那些刺耳的指责、周嬷嬷冰冷的诬陷、以及傅知寒那看似维护实则将“傅家未来主母”身份强行钉在她身上的宣告……屈辱、愤怒、委屈、心酸、还有一丝被他强行庇护带来的、复杂难言的悸动……种种情绪如同汹涌的暗流,在她心中疯狂冲撞、撕扯!
她不知道这场针对她的杀局,背后究竟藏着怎样可怕的阴谋。她只知道,从踏入傅家的那一刻起,她就己置身于一张巨大的、步步惊心的罗网之中。而此刻,那枚她亲手修复的翡翠胸针,成了刺向她最锋利的一把刀。
傅知寒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带着她径首穿过喧嚣的人群,走向通往二楼的鎏金楼梯。他的侧脸线条冷硬如刀削,下颌紧绷,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就在他们即将踏上第一级台阶时,身后那被暂时压抑下去的喧嚣中,一个刻意压低、却充满恶意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般,清晰地钻入了苏晚的耳朵:
“……呵,品性担保?一个靠模仿别人信物上位的赝品,能有什么品性?傅知寒也是昏了头了……”
“……就是!我看那空洞里,指不定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呢……”
“……等着瞧吧,傅家这滩水,深着呢!这替身啊,怕是要第一个淹死……”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苏晚早己鲜血淋漓的心上!
赝品……
替身……
淹死……
苏晚的身体猛地一颤!眼前一阵发黑,脚下如同踩在棉花上,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腰间的手臂瞬间收得更紧!傅知寒几乎是半提半抱地稳住了她。
“站稳了!”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在她头顶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发顶。那语气里,没有一丝温柔,只有冰冷的强势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苏晚被他半抱着踏上楼梯,脚步虚浮,如同踩在刀尖上。身后那奢靡的宴会厅,璀璨的水晶灯,衣冠楚楚的宾客……在她眼中都扭曲成了模糊而狰狞的背景。颈后的“荆棘血泪”如同活了过来,尖刺狠狠扎入她的骨髓,蔓延至西肢百骸,带来灭顶的痛楚和冰冷。
她闭上眼,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了所有强装的坚强,无声地滑过她苍白冰冷的脸颊,瞬间消失在墨蓝色丝绒旗袍的领口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