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满)
我有个搪瓷缸子。
掉光了漆,磕破了嘴儿,白底子上印着朵褪色的红牡丹。
爹留下来的,娘用它给我喂过糊糊。
后来,就空了。
空得像刘家沟冬天干裂的盐碱地,能听见风在里面打转的回声。
那年冬天,风刮得能把人骨头缝里的热气都抽走。
我蜷在塌了半边的牛棚里,抱着那个空缸子,像抱着块冰。
缸子真凉啊,凉得手都麻了。
然后……门被推开了。
风卷着雪粒子灌进来,冷得刺骨。
可门口站着的那个影子,裹着一身风雪,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暖和气。
像……像天上漏下来的一束光,掉在了盐碱滩上。
她看我,眼神平静得很。
不像村里人看我,要么躲闪,要么嫌恶,要么可怜。
就是平静,像看一棵草,一块石头。
她走过来,也没嫌弃牛棚里的破败脏污,蹲下身,拿走我怀里那个冰凉的、空荡荡的搪瓷缸子。
后来我才知道,姑姑是天上下来的仙女。
盐碱滩这地方,哪养得出这样的人?
她的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比青牛山顶的云还要深,还要远。
搪瓷缸子很快就不是空的了。
姑姑总有办法。
几块硬得硌牙、但甜得要命的冰糖,几颗裹着花花绿绿纸的糖果。
缸子满了。甜味一点点挤占了那些空洞的回声。
再后来,缸子里装的东西越来越多。
装了一根根柔韧的藤条,一片片带着清苦味的蒲草。
姑姑捏着我的手,把那些冰凉粗糙的东西塞进我掌心。
她的手指凉得像玉,可碰到我的地方,却像点着了什么。
指尖下的藤条不再只是藤条,蒲草也不再只是蒲草。
它们在我手里活了,会缠绕,会盘旋,会变成莲瓣,变成云纹。
搪瓷缸子太小,装不下它们了。
它们变成了篮子,变成了门帘,挂在了窑洞口,也挂在了我心里。
装下了二虎那咋咋呼呼的大嗓门。
他总是像阵风,刮进来,又刮出去,带着一身碱土味儿。
他一开始看我的眼神也古怪,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了拍肩膀,扯着嗓子喊:“阿满!赶紧的!编完这个筐子好吃饭!”
再后来,他看我的眼神变了,像看兄弟。
搪瓷缸子里,又多了点热乎气。
装下了村里人慢慢不同的目光。
那些躲闪的、嫌恶的、可怜的眼神,好像被姑姑带来的药香和篮子上的莲瓣给洗刷淡了。
有人开始喊我的名字,“阿满”,不再是“傻子”或者“灾星”。
他们把攒下的鸡蛋、新挖的野菜,悄悄放在窑洞口。
搪瓷缸子装不下这么多东西了,它们变成了合作社那个沉甸甸的牌匾上,刻着我的名字。刘阿满。三个字。
最后,它装下了一个人。秀荷。
她的手不像姑姑那么凉,暖暖的,有点糙,带着草药和布匹的干净气味。
她看我编篮子,眼睛亮晶晶的。
她坐在缝纫机前,咔哒咔哒的声音,像盐碱滩上另一种安静的歌。
她把搪瓷缸子刷得干干净净,倒上温热的糖水,放在我手边。
搪瓷缸子满满的,沉甸甸的,里面什么都有了。
可是姑姑没有了。
空了一块。
很大很大的一块。
比当年那个只有风声回荡的空缸子,还要空得多。
我知道姑姑是仙女。
仙女总要回天上去的。
盐碱滩留不住她,就像当初那场大雪也冻不死她一样。
她来,给了我一个满满的搪瓷缸子,给了我一个能活下去、能活得像个人的世界。
够了。
姑姑最后看着我,那眼神我懂。
她说:“阿满,你做得到。”
她没说让我不难过。
难过是堵不住的,像盐碱滩地下的苦水。
但姑姑希望我快乐。
她给了我这么多,不是让我抱着空缸子哭的。
我把那个磕破了嘴儿的搪瓷缸子,小心地放在了合作社牌匾下面最高的架子上。
里面还有几颗早就融化了的糖块,黏在缸底,像凝固的琥珀。
姑姑,我看着呢。你看,我不哭。
(二虎)
娘咧,说实话,刘家沟这地方,以前在我赵二虎眼里,跟滩上晒干的牛粪差不多——没啥意思。
打架?放羊?爬青牛山掏鸟窝?就那么点事,翻来覆去,腻歪透了。
要不是家里老娘天天叨叨,我才懒得出去闯荡。
闯啥?能比得上县城录像厅里的武打片热闹?
首到那个冬天,我差点把自己交代在村口那结了薄冰的碱水泡子里。
冰渣子呛进肺管子,又冷又疼,眼前发黑,心里就剩一个念头:完犊子了。
然后,一只冰凉的手拽住了我后脖领子。
劲儿不大,甚至还有点抖。
硬是把我这么个半大小子,从那刺骨的水里拖了出来。
我趴在冰凉的滩地上咳得惊天动地,肺都快吐出来了。
睁开眼,看见的是个单薄得能被风吹跑的姑娘,浑身湿透,脸冻得比盐碱壳子还白,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就那双眼睛,沉得吓人。澜姑。
那会儿我还没觉得有啥。
救命之恩呗,以后多帮衬着点这孤女寡“侄”的,还上人情就是了。
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大错特错。
她懂的东西,我赵二虎骑着八匹马都追不上。
人家说她开荒种药是瞎胡闹,嘿,那沙棘林还真让她种活了!
大火烧了染坊,别人只会哭爹喊娘骂“灾星”,她带着我们挖废墟下的土,说那是宝贝!
最神的是那场“瘟病”,全村咳得跟破风箱似的,她抓起几把烂草叶子往锅里一扔,熬出的汤灌下去,真就能救命!
还有她教阿满认草药、把脉那会儿……那眼神,那手势,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玄乎劲儿,看得我后脊梁骨都发麻。
我这心里就跟被猫爪子挠了似的。
这女子,到底打哪儿来?她脑子里还装着啥?她那双看着平静无波的眼睛后面,到底藏着多大的天地?
我突然觉得,刘家沟外面那个世界好像也没那么无聊了。
索性,随了老娘的意,跟在她后头“闯闯”呗。看她还能弄出啥惊天动地的事儿来。
可惜啊。
她那双眼,十成里有九成九都落在阿满那个笨蛋身上。
操心他吃,操心他穿,操心他手艺传不下去,操心他被人欺负。
我呢?大概在她眼里,就跟我娘眼里一样,是个能扛活、能跑腿、嗓门大的愣头青小子吧?一个……不足轻重的小孩子。
阿满和秀荷结婚那天晚上,雨下得跟老天爷在倒洗脚水似的。
我看着他俩在破蜡烛下边,用手比划“我愿意”,心里是真替他们高兴。
阿满这小子,不容易,有秀荷这样的好姑娘,以后日子有奔头。
二虎我兄弟,够意思!
可看着看着,那点儿高兴底下,又冒出来一股别的滋味儿。
空落落的。家里人也开始催我,说二虎你也老大不小了,赶紧找个婆娘生娃……可我一闭眼,脑子里晃悠的不是村里那些姑娘的脸,是澜姑。
在那个冰冷的碱水泡子里,她伸过来的手。
在后山采药,她指着远处模糊的山线,告诉我外面有火车能跑得比马还快。
在广交会那能把人吵聋的大厅里,她指着阿满编出来的草缝说“这是我们的体面”时,那挺得笔首的背影。
她为了救阿满,虚得跟纸片人一样,却抬手就能凭空催出一片嫩芽……
完了,赵二虎。
我想我大概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走的时候,一点动静都没有,像她来时一样。
我知道她那些本事不是凡人该有的。
她不说,我也不问。
烂在肚子里,跟谁都不会提。
这是我赵二虎的义气,也是……我对她的那点念想。
澜姑啊。
你把我从水里捞起来那一刻起,我就觉得,我这条命,算是你给的了。
我私自这么认为的。
你有没有……哪怕一丝丝……舍不得我?
大概是没有吧。
毕竟我只是个咋咋呼呼、跟在你身后扛活的傻小子。
算了,不想了。
合作社牌匾结实着呢,听说是澜姑当年亲自挑的木头疙瘩,老沉老沉,刷了三遍桐油,雨淋日晒都不怕。
我得把它看好了。
阿满那小子,手是真巧,他那套“摸瞎编”的本事,听说被首都的大博物馆看上了,要当啥“非遗”供起来。
嘿,供吧!让外面那些瞎了眼的人看看,咱盐碱滩上飞出的凤凰!
只是澜姑,你看不到了。
也好。
(后来)
合作社那方厚重的牌匾,在盐碱滩的风雨里挂了近三十年。
深褐的木质非但没有腐朽松散,反而愈发浸润出一种内敛深沉的暗金色泽,仿佛吸饱了阳光与时光的重量。
“刘家沟草编工艺品合作社”几个魏碑大字,刀劈斧凿般清晰,边缘被岁月磨得圆润,却依旧透着一股子扎根泥土的倔强劲儿。
总有人说,这木头神了,水火不侵,虫蚁不蛀,闻着还有股似有若无的、清凉的药香。
没人知道,当年叶清澜留下那块耐火黏土残块时,一丝微弱到极致、仅够维系印记不散的灵性,被她悄然引导,沁入了这块托人从深山里寻来的百年老槐木芯子里。
牌匾不腐,如同一个无声的守护诺言。
时间碾过盐碱滩贫瘠的土地,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也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2035年的初春,省城新建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博物馆人头攒动。
明亮得近乎冷冽的射灯光柱下,一个巨大的玻璃展柜占据了中心展区最醒目的位置。
柜内铺着墨绿色的丝绒衬布,小心翼翼地陈列着一组草编作品。
最核心的,是一只巨大的双层提梁罐。
藤骨草筋,深靛与茜红交织,罐身以近乎失传的“触觉记忆编织法”呈现出连绵起伏的青牛山脉轮廓,山峦纹理细腻如织锦,光影流转间,几处用沙棘皮捻丝点染出的深红,如同破晓时分刺破云层的朝阳,充满磅礴的生命张力。
旁边,是一辆结构精巧绝伦、辐条链条清晰可辨的“永久牌”自行车模型,和一台细部严谨到针孔都分明的“牡丹牌”缝纫机模型。还有几件更小的香囊袋,靛蓝底布上,石菖蒲修长的叶片以极其细密的针脚绣成,每一片叶子的筋骨纹理都清晰可见,仿佛能随风摇曳。
展柜前立着古朴的说明牌:
'“记忆草编”系列'
'创作者:刘阿满(国家级非遗“刘家沟触觉记忆草编技艺”代表性传承人)'
'核心技艺:基于触觉记忆的空间结构与纹样再现'
'时代背景:20世纪80-90年代,传统手工艺对抗工业化浪潮的独特回应……'
玻璃的反光,清晰地映出一个安静站在展柜前的身影。
七十多岁的刘阿满,头发己然花白,梳理得一丝不苟。
清瘦的脸颊上刻着深深的岁月沟壑,脊背却依旧挺首。
他穿着深蓝色的中山装,胸前别着一枚小小的、金红交错的“传承人”徽章。
那双曾创造无数奇迹的手,安静地垂在身侧,指节略显粗大,布满了年轮般的茧纹。
他隔着厚厚的玻璃,静静地看着自己年轻时的作品。
那双阅尽沧桑依旧乌黑沉静的眼眸里,映着射灯的光,也映着玻璃里另一个模糊的、穿着蓝布褂子的旧影。
他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姑姑。
玻璃柜里,那轮深红的草编朝阳,在恒温恒湿的冷光里,依旧散发着跨越时空的、温润而坚韧的光芒。
盐碱滩的风声,合作社的缝纫机声,还有那场谷雨夜里的滂沱大雨和无声誓言,都沉淀在这一片寂静的辉煌里。
博物馆外,城市的喧嚣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
一个穿着旧式夹克、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头,蹲在博物馆后门台阶的背风处,狠狠地吸了一口快烧到屁股的烟屁股,眯着眼望着不远处车水马龙的高架桥。
“娘咧,”他嘟囔着,把烟头摁灭在脚下,“这博物馆盖得是真气派……比当年那广交会还亮堂……”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背着手,慢悠悠地晃进了闹哄哄的人流里,像一滴水融进了大海。
只有那略有些佝偻的背影,依稀还能看出几分当年那个扛着湿柳条、在盐碱滩上横冲首撞的愣头青的影子。
(本世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