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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手垂落下去，带着生命最后一丝余温的指尖划过我的手背，留下冰凉的触感。那张暗黄如尸斑的当票，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焊在我的掌心。粘腻、冰冷，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仿佛来自坟墓深处的腐朽气味，正透过皮肤，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
抢救室里惨白刺眼的灯光，在死寂无声的世界里，只剩下纯粹、冰冷的视觉冲击，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在眼球上。仪器的屏幕上，那些代表着心跳、呼吸的曲线，不知何时己经拉成了一条条笔首、残酷的横线，如同宣告最终判决的刑签。它们不再跳跃，不再起伏，只余下冰冷的、毫无生机的死亡证明。
医生和护士的嘴唇在无声地开合，他们的动作带着职业化的迅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有人开始撤除那些连接在父亲身上的管子，那些维持生命的冰冷触须。那些无声的忙碌，在我眼中扭曲成一场荒诞的默剧。我像个局外人，像个被彻底遗忘的孤魂，僵立在病床前，身体的每一寸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冻结成了坚硬的冰坨。只有手心里那张属于父亲的当票，和口袋里另一张属于我的当票，隔着薄薄的布料，如同两块滚烫的炭火，又似两块万载寒冰，交替灼烧、冻结着我的心脏。
我甚至没有去看父亲最后被白布缓缓覆盖的遗容。视线被死死地钉在摊开的左手掌心。那张三十年前的当票，纸页比我的那张更加枯脆、暗沉，仿佛一碰就会化为齑粉。上面扭曲怪异的字符如同鬼画符，暗红色的“典双目视力”字样如同干涸的血痂，旁边那个巨大的“叁拾”，像一道沉重的枷锁，锁住了父亲灰暗的后半生。而最刺眼的，是当票背面那行字迹——那绝非干涸的墨迹，它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新鲜的粘稠感，色泽暗红近黑，仿佛刚刚从活人体内汩汩流出，又迅速凝结，散发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腥甜！
“父……子……债……子……偿……命……”
六个字，每一个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的眼底，刺穿我的灵魂！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连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父亲晚年那双日益浑浊、最终几乎失明的眼睛；他总是不自觉地用力揉搓着，仿佛要揉掉什么看不见的污秽；他对强光的极度恐惧和回避；还有他每次看到我耳垂下方那两个空荡小洞时，那无法掩饰的、刻骨铭心的巨大悲伤和恐惧……所有的碎片，被这六个血淋淋的字瞬间串联起来，构成了一幅完整而狰狞的图景！
三十年前，为了挽救母亲的生命，父亲踏进了那间地狱当铺，典当了他赖以感知世界的双目视力！换来的，是母亲多活了十年？还是某种更可怕、更隐秘的代价？母亲最终依旧是撒手人寰，留下失明的父亲和年幼的我，在无边的黑暗中挣扎。而三十年后的今天，为了挽救父亲垂危的生命，我步上了他的后尘，献祭了自己的听力，换来的却只是父亲短短几年的“康复”，最终依旧被这无形的诅咒拖入深渊！
这不是交易！这是陷阱！一场跨越两代人、精心编织的血腥陷阱！那个枯槁如尸的掌柜，那个荒野中的当铺，它们像盘踞在命运岔路口的一头贪婪恶兽，用亲情的羁绊做饵，一点点榨干我们父子两代人的血肉和灵魂！
“父子债……子偿命……”这六个字在我死寂的脑海里疯狂盘旋、放大，如同无数只嗜血的蝙蝠在黑暗中尖啸，与那永不停歇的耳鸣交织成一片毁灭性的轰鸣！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骨髓的恨意，如同沉睡万年的火山岩浆，在我冻结的身体深处轰然爆发！
偿命？谁的命？我的命？凭什么？！
父亲的遗体被无声地推走，亲戚们无声的哀悼和安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我像个提线木偶，麻木地配合着葬礼的流程。沉默是我的盔甲，也是我的牢笼。没有人知道我的世界己是一片死寂，更没有人知道我怀中贴身藏着两张来自阴间的催命符。每一次呼吸，那两张当票冰冷滑腻的触感和那股腐朽的腥甜气息都如影随形，提醒着我那无法逃脱的宿命和胸腔里疯狂燃烧的恨火。
下葬那天，天空阴沉得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脏抹布，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泥土被铁锹翻起，带着湿冷的土腥气，一锹一锹，砸在深褐色的棺木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这声音只存在于我的想象和脚下传来的微弱震动中。我站在送葬人群的最前面，雨水混合着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舅舅站在我旁边，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说着劝慰的话，手用力地拍着我的肩膀。他的动作很大，带着一种试图传递力量的急切，但我只感到肩膀被拍打的震动，和他脸上那混杂着悲伤与担忧的复杂表情。我看懂了他的口型：“……小默……节哀……还有舅舅在……日子……还得过下去……”
日子还得过下去？我空洞的目光越过舅舅焦虑的脸，落在远处雨雾迷蒙的山峦轮廓上。过下去？背负着两张催命符，在无声的牢笼里，等着那个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收账”时刻？等着那个枯槁如尸的东西来取走我的性命，完成这“子偿命”的最后一步？
不！绝不！
一股冰冷的、近乎疯狂的决绝猛地攥紧了心脏。那两张当票在口袋里，如同两块燃烧的冰。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既然债主指明了要我的命，那我偏要闯回那阴曹地府，去找那掌柜，当面问个清楚！就算死，也要死个明白！也要溅它一身血！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烧尽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一股混杂着绝望、愤怒和孤注一掷的蛮力在身体里奔涌。我猛地甩开舅舅搭在我肩上的手，力道之大，让他猝不及防地踉跄了一下，脸上写满了错愕和惊疑。我没有看他，也没有看周围任何一张错愕悲伤的脸，转身，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朝着墓园外大步冲去。泥水在脚下飞溅，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却浇不息心头那团熊熊燃烧的、名为复仇的火焰。
目的地只有一个——那片埋葬了我半幅听觉、也即将吞噬我全部生命的荒野！那盏在暴雨中摇曳的、如血般猩红的招魂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