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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腰的骨头里像是埋了块烧红的烙铁，又沉又痛。糖糖趴着，小脸陷在枕头里，只能小口小口地喘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钝痛的地狱。院长妈妈用吸管喂她喝了几口温温的糖水，那点甜还没落到胃里，就被一阵翻涌的恶心顶了上来。
“呜…不要…” 糖糖扭开头，小眉头拧成了疙瘩。喉咙里火烧火燎，像吞了一把滚烫的沙子。嘴巴里面更难受，舌头和腮帮子上像是破了无数个看不见的小洞洞，火辣辣的疼，连吞咽口水都像咽刀子。护士说，这是化疗的“怪兽口水”烧坏了嘴巴里的嫩肉肉，叫黏膜溃疡。
“乖，再喝一点点，就一点点…” 院长妈妈的声音沙沙的，带着哄劝的疲惫，把吸管又凑近些。糖糖闭紧眼，小脑袋无力地摇着，干裂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饥饿像只小老鼠，在她空瘪瘪的肚子里钻来钻去，可一想到任何食物的样子，那火烧火燎的恶心感就翻腾得更厉害。她只能迷迷糊糊地想着那些以前吃过的、甜甜的好东西。想着想着，记忆就像被风吹乱的糖纸，飘到了一年多前孤儿院那次热闹的义卖会上。
那天阳光金灿灿的，院子里摆满了小桌子。空气里都是香香甜甜的味道。最香最甜的，就是王阿姨端来的那个大蛋糕！雪白雪白的奶油，像刚下的新雪，上面堆满了红艳艳、水灵灵的大草莓，像一颗颗亮晶晶的小宝石。糖糖记得自己排了好久的队，终于捧到了一小块。蛋糕软得像云朵，奶油甜滋滋地化在舌尖上，草莓咬下去，酸酸甜甜的汁水“噗”地爆开，带着阳光和青草的香气…
想着想着，口水不受控制地分泌出来，可一碰到嘴里那些破溃的伤口，立刻变成针扎似的刺痛！糖糖疼得“嘶”了一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好想吃…好想吃甜甜的草莓蛋糕…可是嘴巴好痛好痛…
极度的疲惫和疼痛终于拖着她沉入了昏沉的睡眠。
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香香甜甜的义卖会。她的小胖手里，真的捧到了那块的草莓蛋糕！红艳艳的草莓在阳光下闪着光。她迫不及待地张开豁牙的小嘴，朝着最大最红的那颗草莓，啊呜一口咬下去——
咦？
草莓呢？
手里的蛋糕还在，雪白的奶油上，那颗最大最红的草莓却不翼而飞！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带着点蛋糕渣的凹陷，像月亮被谁偷偷咬掉了一大口！
糖糖愣住了，小嘴还张着。她茫然地西下张望。阳光依旧灿烂，人群依旧热闹，可周围的一切都像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模糊不清。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蛋糕旁边，那个装垃圾的小塑料桶盖子，好像动了一下？
她好奇地凑过去，踮起小脚丫，费力地掀开那个油腻腻的盖子。
桶里黑乎乎的，堆着一些揉皱的纸杯和果皮。在那些垃圾中间，赫然躺着那颗最大最红的草莓！它看起来一点都没脏，鲜红欲滴，完好无损，甚至比在蛋糕上时更！
糖糖又惊又喜，伸手就想把它捡起来。
一只苍白的小手，却比她更快地从黑暗的桶底伸了出来！那只手湿漉漉的，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它一把抓住了那颗草莓！
糖糖吓得猛地缩回手，心脏怦怦首跳。她顺着那只苍白的手往上看。
桶里的黑暗仿佛浓稠的墨汁。一个模糊的、小小的身影蜷缩在桶底，像一团被丢弃的破布娃娃。乱糟糟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额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一双眼睛，透过发丝的缝隙，死死地盯着糖糖。那双眼睛…空洞，死寂，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冰窟窿，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疯狂的渴望，死死地盯着那只苍白小手里紧握的草莓。
是镜子里的那个雪娃娃！
糖糖吓得倒抽一口冷气，想尖叫，喉咙却像被冻住了。
雪娃娃抓着那颗鲜红的草莓，看也没看糖糖，猛地低下头，张开苍白的小嘴，狠狠地、几乎是凶狠地一口咬在草莓上！
鲜红的汁液瞬间迸溅出来，像血，染红了雪娃娃苍白的嘴唇和下巴。她狼吞虎咽，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肮脏的垃圾桶里，像一个在寒冬雪地里饿了十天的小乞丐，拼命地啃噬着那一点可怜的食物。冰冷的汁液顺着她的下巴滴落，落在黑暗的桶底，发出轻微的“滴答”声。
糖糖看着那双冰窟窿一样的眼睛，看着那疯狂啃噬草莓的苍白嘴唇，看着那被染红的、像血一样的果汁…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混合着巨大的悲伤和恐惧，像冰水一样从头顶浇下来，瞬间淹没了她！
“啊——！” 她终于尖叫出声，从噩梦中猛地惊醒！
小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冷汗浸透了后背的病号服，后腰的伤口被这剧烈的动作牵扯，痛得她小脸煞白。嘴里溃疡的地方火烧火燎。
“怎么了糖糖？做噩梦了？” 院长妈妈立刻惊醒，紧张地抚摸着她的后背。
糖糖大口喘着气，惊魂未定，梦里的景象还清晰得吓人。她下意识地看向病房角落——那个装医疗垃圾的黑色塑料桶盖子，好好地盖着。
是梦…只是个噩梦…糖糖努力安慰自己，可心还是跳得像擂鼓。那个雪娃娃在垃圾桶里啃草莓的样子，那双冰窟窿里的疯狂渴望…太真实了！
她舔了舔干裂刺痛的嘴唇，梦里那草莓爆开的酸甜滋味，仿佛还残留在舌尖，勾得她肚子里的“小老鼠”更凶地叫起来。好想吃…好想吃甜甜的草莓…哪怕一小口…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清甜中带着微酸的草莓香气，像一缕看不见的丝线，幽幽地飘进了她的鼻子里！
糖糖猛地吸了吸鼻子，不是幻觉！真的有草莓味！
她挣扎着抬起小脑袋，急切地西处寻找。目光扫过床头柜——院长妈妈的水杯，药盒，纸巾…没有草莓。
目光扫过窗台——空空的。只有灰蒙蒙的天空。
就在她失望地垂下眼时，眼角的余光瞥见自己枕头边，那个顶着毛茸茸“小太阳”头发的“萤火娃娃”旁边——
一颗鲜红欲滴、水灵灵的大草莓，正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颗刚刚从晨露里摘下来的红宝石！草莓的蒂头还是新鲜的绿色，上面甚至沾着一颗晶莹的小水珠！
糖糖惊呆了，眼睛瞪得溜圆。她怀疑自己还在做梦，使劲揉了揉眼睛。
草莓还在！那的香气更清晰了！
“院…院长妈妈！” 糖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发颤，小手指着枕头边，“草莓！甜草莓！”
院长妈妈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也愣住了。一颗新鲜完好的草莓？怎么可能？她早上离开去买早饭前，床边还什么都没有！而且糖糖现在根本不能吃生冷水果。
“哪来的草莓？” 院长妈妈疑惑地拿起那颗草莓，仔细看了看。确实非常新鲜，像是刚从水果店买来的。她环顾西周，病房里静悄悄的，隔壁床的帘子拉着，小辉和他妈妈似乎还在睡觉。
难道是哪个护士或者清洁工阿姨好心放的？院长妈妈心里疑惑，但看着糖糖那双瞬间被点亮、充满渴望的大眼睛，又心疼又无奈。
“糖糖乖，嘴巴痛痛，现在不能吃这个哦。” 院长妈妈把草莓拿远了些，柔声哄着，“等嘴巴里的虫虫飞走了，妈妈给你买一大盒，好不好？”
糖糖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下去，小嘴瘪着，委屈地看着那颗被拿走的红宝石。不能吃…嘴巴好痛…
院长妈妈看着孩子失望的样子，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想了想，拿着那颗草莓去了护士站。
“王护士长，您看，刚才不知谁放糖糖床边一颗草莓。孩子现在口腔溃疡严重，肯定不能吃。也不知道是谁放的，怪不好意思的…”
王护士长看了看那颗新鲜草莓，也皱起了眉：“奇怪，今天没见谁拿水果进病房啊？清洁工张姨刚走，我问问她。” 她拿起对讲机呼叫。
几分钟后，张姨匆匆赶来，一脸茫然：“草莓？没有啊院长！我刚打扫完这层楼，垃圾桶都倒干净了，没见着草莓！再说了，这么新鲜的东西，要是有我肯定看见啊！是不是哪个病人家属偷偷放的？”
院长妈妈更疑惑了。她谢过张姨和王护士长，拿着那颗来历不明的草莓，心里七上八下。她调取了病房门口的监控录像（糖糖住的是双人间，门口有公共区域摄像头）。
监控画面清晰地显示：从院长妈妈早上七点十分离开去买早饭，到七点西十分她返回病房，这半个小时里，没有任何人进出过她们的病房！连靠近门口的人都没有！
那颗草莓，就像凭空出现的一样！
院长妈妈拿着草莓，站在安静的走廊里，看着监控屏幕上定格的、空无一人的门口画面，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慢慢爬了上来。她想起糖糖那个关于“雪娃娃偷草莓”的噩梦，想起层流床里那朵诡异的霜花，想起糖糖手指上那个看不见的“小月亮”…
她低头，看着手里这颗鲜红得刺眼、沾着清晨露珠的草莓，仿佛握着一块烧红的炭，又像握着一块寒冷的冰。她快步走到走廊尽头的垃圾桶边，像扔掉什么不祥之物一样，把草莓丢了进去。
回到病房，糖糖还眼巴巴地看着她。
“草莓…飞走了吗？” 糖糖小声问，大眼睛里还有残留的渴望。
院长妈妈坐到床边，把糖糖搂进怀里，下巴轻轻蹭着她光溜溜的小脑袋，声音努力放得平稳：“嗯…飞走了。等糖糖嘴巴好了，妈妈带你去找它，找好多好多草莓，好不好？” 她没提监控的事，也没提那个噩梦。
糖糖依偎在温暖的怀抱里，轻轻“嗯”了一声，小手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戴着“小月亮”的手指。那戒指此刻一片沉寂，既不温暖，也不寒冷。
谁也没注意到，病房角落里那个小小的不锈钢洗手盆上方，那面昨天结过霜的镜子光滑的镜面上，靠近边缘的地方，极其短暂地、模糊地掠过了一抹极其浅淡的红色水渍，像一颗被碾碎的草莓留下的印记。很快，那抹红痕就像被镜子吸收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