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糖觉得,自己好像被装进了一个大大的、透明的冰箱里。
这个“冰箱”没有放酸奶和果冻的格子,只有一张窄窄的小床,西周围着高高的、滑溜溜的塑料墙壁,一首通到天花板。空气在里面呼呼地流动,凉飕飕的,带着一种特别干净又特别寂寞的味道,像刚下过雪的山顶。头顶有个大大的风扇,像一只沉默的大鸟,不停地转啊转,发出低低的嗡嗡声。
护士姐姐说,这叫“层流床”,是保护小勇士不被坏细菌偷袭的秘密堡垒。可糖糖觉得,它就是个大冰箱,一个把她和院长妈妈隔开的、冷冰冰的玻璃盒子。
院长妈妈现在只能站在“冰箱”外面了。她戴着一个大大的、透明的口罩,把大半张脸都遮住了,只露出那双盛满了心疼的眼睛。她把手伸进“冰箱”侧面两个圆圆的洞口里,洞口套着长长的、像怪兽爪子一样的塑料手套。
“糖糖,” 院长妈妈的声音透过口罩和塑料壁,听起来闷闷的,像从很远的水底传来,“妈妈在这里,不怕啊。”
糖糖光着的小脚丫踩在凉凉的塑料床单上。她好想扑过去,像以前一样一头扎进院长妈妈带着肥皂香味的、暖暖软软的怀抱里。她往前挪了一小步,伸出小胖手。
可是,她摸到的,只有那又凉又滑、像冰一样的塑料墙壁。院长妈妈戴着塑料手套的手,也在墙的另一边徒劳地抓握着空气,近在咫尺,却像隔着一座冰山。
“妈妈…抱不到…” 糖糖的小嘴瘪了瘪,大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水雾。她的小胖手贴在冰冷的塑料壁上,徒劳地拍打着,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瓶里的小飞蛾。院长妈妈赶紧把戴着塑料手套的手掌贴过来,隔着一层硬邦邦的塑料,一大一小两只手掌的形状叠在一起。
“妈妈在呢,隔着玻璃抱抱糖糖。” 院长妈妈的声音带着努力压抑的哽咽,眼睛弯弯的,努力想笑给糖糖看,“你看,妈妈的手大不大?把糖糖的小手手都包住啦!”
那触感又凉又硬,一点都不像妈妈温暖的手掌。糖糖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砸在塑料床单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圆圆的湿印子,很快又干了。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那根戴着看不见“亮圈圈”的小胖手指。在这个冰凉凉的“冰箱”里,它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了。平时那股暖暖的、像院长妈妈呵气的感觉淡了,反而透出一种清清凉凉的、像薄荷糖一样的气息。那无形的指环,似乎比平时更亮了,光芒不再是暖暖的黄色,而是变成了淡淡的、柔和的银白色,像冬天里挂在树梢尖尖上的小月亮。
糖糖好奇地举起小手,把戴着“亮圈圈”的手指头,小心翼翼地贴在了透明的塑料墙壁上。那里,正好对着院长妈妈贴在另一边的手掌心。
“院长妈妈,你看!” 糖糖的声音还带着哭腔,但惊奇冲淡了一点委屈,“亮圈圈…变成小月亮了!住在冰箱里的小月亮!”
院长妈妈看着糖糖贴在塑料壁上的小手指,那里明明空空如也,但她顺着孩子的目光,仿佛真的看到了一抹清冷的银辉。她的心酸软成一团,隔着厚厚的塑料手套,轻轻用指尖点了点糖糖手指的位置,柔声说:“呀,真的!是小月亮!糖糖有个月亮陪着,不怕黑,也不怕冷了,对不对?”
糖糖用力点点头,把脸凑近塑料壁,小鼻子都压得扁扁的。她对着自己手指上那个只有她能看见的“小月亮”,小声地、认真地许愿:“小月亮小月亮,帮糖糖暖暖手手,帮糖糖早点出去抱妈妈…”
就在这时,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在糖糖手指贴着的那块冰凉凉的塑料墙壁上,就在那个“小月亮”贴着的位置里面,突然出现了一朵小小的、透明的花!像冬天玻璃窗上结的霜花,有细细的、像冰晶一样的枝桠,朝着西面八方伸展出来,在“冰箱”里流动的凉风里,微微闪着细碎的、几乎看不见的银光。
“呀!” 糖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忘了哭,“小月亮开花了!冰冰的小花!”
院长妈妈也看到了那朵突然凝结在塑料壁内部的奇异霜花。她愣了一下,这显然不是普通的冷凝水汽。一丝难以言喻的惊疑掠过心头。护士小刘正好进来记录体温,看到那朵霜花,也“咦”了一声,凑近看了看,嘀咕道:“这层流床恒温恒湿的,怎么里面还结霜了?真怪…” 她摇摇头,在本子上记了一笔“设备异常?”,并没太在意。
糖糖却高兴极了。她觉得这是“小月亮”听到她的愿望了!她伸出另一根小手指,小心翼翼地、隔着一层塑料,去“摸”那朵冰冰凉的小花。当然摸不到,但那股清清凉凉的感觉,好像顺着手指头爬了上来,让她刚才因为不能拥抱而委屈的心,平静了一点点。
“小月亮,你再开一朵小花给妈妈看好不好?” 糖糖又对着手指小声说。
这次,霜花没有立刻出现。糖糖等了好一会儿,塑料壁还是光溜溜的。她有点小失望,了嘴。
“没关系的小月亮,” 院长妈妈赶紧隔着塑料壁哄道,“开一朵花也很厉害啦!妈妈看到啦,真漂亮!” 她看着糖糖失望的小脸,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在这个冰冷的“冰箱”里,那个看不见的“小月亮”,似乎成了孩子唯一的慰藉和寄托。
夜晚,“冰箱”里的灯光调得很暗。糖糖抱着那个顶着毛茸茸“小太阳”头发的娃娃,蜷缩在小床上。风扇还在嗡嗡地转,像催眠曲。她的小光头在微光下像个光滑的小鹅卵石。手指上的“小月亮”散发着柔和的清辉,像一盏小小的夜灯。
她睡不着,大眼睛望着头顶塑料罩子外模糊的天花板。院长妈妈坐在“冰箱”外的小椅子上,趴着床边睡着了,侧脸压在胳膊上,看起来很疲惫。
“小月亮,” 糖糖把戴着戒指的小手指凑到嘴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气音悄悄问,“你冷吗?冰箱里好冷…糖糖想院长妈妈…想抱抱…”
她的话音刚落,就在她眼前,在塑料墙壁靠近她脸颊的地方,毫无预兆地,又凝结出了一朵小小的霜花!比白天那朵更精致,花瓣的形状更清晰,像一片真的、被冻住的雪花,静静地绽放在冰冷的塑料里,散发着幽幽的、微弱的银蓝色光芒。
糖糖屏住了呼吸,黑亮的眼睛里倒映着那朵小小的、冰凉的奇迹。她伸出小手指,隔着一点点距离,虚虚地描画着霜花的轮廓。一股更清晰的凉意,仿佛带着某种无声的回应,轻轻地拂过她的指尖。
在这个寂静的、像冰箱一样的透明牢笼里,糖糖看着那朵为她绽放的、冰蓝色的小雪花,忽然觉得,好像…真的没那么冷了。她往娃娃身边缩了缩,把小光头轻轻靠在娃娃毛茸茸的“小太阳”上,又看看手指上的“小月亮”,再看看那朵冰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塑料壁外,院长妈妈在睡梦中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动了一下。而塑料壁内,那朵小小的冰霜之花,在流动的冷气中,悄然融化成了一颗微不可察的水珠,消失了痕迹,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糖糖知道,那是“小月亮”给她的,一个冰凉又温柔的晚安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