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风,一入深秋就带上了刀子般的寒意。沈明棠刚把暖棚最后一层草帘扎紧,就见沈承砚抱着雪球从外面跑进来,鼻尖冻得通红,发梢还挂着点雪粒。
“姐!你看我带回来啥好东西!”少年献宝似的举起手里的油纸包,油纸被风吹得哗哗响,里面隐约透出点金属的冷光。
沈明棠接过油纸包,触手沉甸甸的,打开一看,竟是副巴掌大的铜制暖炉,炉身刻着细密的缠枝纹,炉盖的镂空处雕着只展翅的雄鹰,看着就不是寻常物件。
“这是哪儿来的?”她捏了捏暖炉的边缘,入手温润,显然是经常被人。
“是萧大哥让送的!”沈承砚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眼睛亮晶晶的,“方才我在后山驯雪球,就见萧大哥的亲卫骑马过来,说这暖炉是给明玥姐暖手用的,还说萧大哥今晚过来,有要事跟祖父和父亲说。”
提到萧凛,沈明棠心里微微一动。自流放途中在驿站偶遇,这位行事低调的年轻将军就总在暗中照拂——送来的伤药治好了祖父的咳疾,暗中护送避开了劫匪,如今又特意送暖炉来,这份情谊,实在太重了。
“快把暖炉给你姐姐送去。”她把油纸包重新裹好,“让她绣活时揣在怀里,别再冻着手指。”
沈承砚应着跑了,沈明棠望着他的背影,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院门外的小路。北疆的路被冻得邦硬,马蹄踏在上面会发出清脆的声响,若是萧凛真的要来,想必很快就能听见动静。
正想着,就见沈鹤年拄着拐杖从屋里出来,老人今日精神不错,脸上的皱纹舒展了些,只是眼神依旧锐利。“明棠,去把我那坛埋在杏树下的老酒挖出来。”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萧将军深夜到访,必是有要紧事,这酒该开封了。”
那坛酒是沈家刚到北疆时,沈鹤年特意让人埋下的,说是要等“云开雾散之日”才喝。如今还没等到翻案,祖父却要提前开封,可见他对萧凛的重视。
沈明棠刚拿起铁锹,就听远处传来熟悉的马蹄声,不疾不徐,却带着种军人特有的沉稳节奏。她抬头望去,暮色中,一道玄色身影骑着匹黑马疾驰而来,马鬃上沾着雪沫,在残阳下泛着冷光。
“萧大哥来了!”沈承砚从屋里蹦出来,手里还举着明玥刚绣好的荷包,上面绣着只灵动的雪狐,正是雪球的模样。
萧凛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迎上来的沈青梧,目光扫过沈家小院时,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他今日穿的不是军装,而是件玄色锦袍,外面罩着件貂皮斗篷,更显得身姿挺拔,只是眉眼间带着些许风尘之色,想来是赶了不少路。
“萧将军一路辛苦。”沈鹤年拱手为礼,语气里带着对晚辈的温和,却不失世家风骨,“屋里坐,明棠刚把埋了半年的老酒挖出来,正适合驱驱寒气。”
萧凛忙躬身回礼:“沈老大人客气了,晚辈叨扰,实在过意不去。”他目光落在沈鹤年微颤的手上,补充道,“此次前来,一是送些东西,二是想请教老大人几件事。”
进了屋,周婆子早己烧旺了炕,屋里暖融融的。明玥端来刚沏好的热茶,茶杯是粗瓷的,却擦得锃亮,茶水里飘着两颗红枣,是她用刺绣换来的稀罕物。
萧凛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明玥揣在怀里的铜暖炉,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前几日听闻明玥姑娘为县令绣了幅北疆风光图,连府城的绣坊掌柜都赞不绝口。”他放下茶杯,语气带着真诚的赞许,“我那暖炉虽不值钱,却也是军中匠人特意打造的,炉底有夹层,烧点银丝炭,能暖上三个时辰。”
明玥脸颊微红,把手里的雪狐荷包递过去:“多谢萧大哥的暖炉,这是我闲来绣的,不值什么钱,还请萧大哥不要嫌弃。”
荷包上的雪狐用银线勾边,眼睛处点了两颗黑玛瑙,在油灯下闪闪发亮。萧凛接过时,指尖不小心碰到明玥的手,只觉那指尖微凉,却比寻常女子的手多了几分韧性——想来是常年刺绣练出来的。
“绣工精妙,晚辈很是喜欢。”他郑重地将荷包揣进怀里,目光转向沈鹤年,“老大人,晚辈此次前来,是想送一样东西。”说着从斗篷内侧取出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露出本泛黄的线装书,封面上写着西个苍劲的大字:《寒疆戍守录》。
“这是……”沈鹤年瞳孔微缩,伸手接过书时,指腹轻轻着封面的纹路,“这不是前朝镇北将军亲手撰写的兵书吗?据说早己失传,怎么会在你手里?”
“是家传的物件。”萧凛的声音低沉了些,“先祖曾是镇北将军的亲卫,临终前嘱咐,若遇沈家后人有难,可将此书相赠。他说,沈、萧两家,本就该守望相助。”
这话一出,沈青梧都愣住了。沈家世代书香,与武将之家从无往来,怎么会和镇北将军扯上关系?
沈鹤年却像是想起了什么,翻开书页,只见扉页上题着行小字:“沈郎之智,萧某之勇,共护北疆,此生不渝。”字迹力透纸背,带着股金戈铁马的豪气。
“原来如此……”老人长叹一声,眼眶微微发红,“是我糊涂了,竟忘了先父曾说过,他年轻时在北疆游学,曾与一位萧姓将军结为异姓兄弟。”
沈明棠凑过去看书页里的内容,只见里面不仅记载着行军布阵之法,更多的是如何在北疆过冬的实用法子——有如何用羊粪发酵取暖,如何在冻土上搭建营房,甚至还有种用烈酒浸泡草药防冻伤的方子,字迹密密麻麻,旁边还画着简陋的示意图。
“这哪是兵书,分明是北疆生存秘籍啊!”沈青梧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暖帐搭建法”,“你看这里,说用羊毛毡夹着芦苇絮做帐帘,比棉被暖和三倍,咱们建暖棚时正好能用!”
萧凛点头:“晚辈正是此意。沈家如今在北疆开垦荒地,建暖棚种粮,这本书记载的保暖法子,或许能派上用场。比如这‘地火炕’的法子,在屋地下埋陶管,烧火时热气顺着管子流通,整间屋子都能暖和起来,比寻常火炕省一半的柴火。”
沈承砚早己凑到父亲身边,用炭笔在纸上临摹陶管的样子,嘴里念叨着:“我明日就去后山找陶土,试着做几个陶管!”
沈鹤年合上兵书,目光变得锐利:“萧贤侄,你深夜送书来,恐怕不只是为了践行先祖的约定吧?”
萧凛站起身,对着沈鹤年长揖到地:“老大人明鉴。近日收到消息,徐文远在京城越发猖狂,不仅克扣北疆军饷,还暗中勾结了几个部落首领,想趁着冬天大雪封山,在北疆制造动乱,嫁祸给流放的罪臣——尤其是咱们沈家。”
“他敢!”沈青梧猛地拍了下桌子,油灯都晃了晃,“我沈家世代忠良,岂能任他污蔑!”
“徐文远此人,向来心狠手辣。”萧凛的声音冷了下来,“他怕老大人找到翻案的证据,更怕沈家在北疆站稳脚跟,所以才想斩草除根。晚辈此次前来,一是送书,二是想提醒老大人,务必小心防备。”
沈鹤年沉默片刻,指着兵书里的一页:“你看这里,说北疆的几个部落虽勇猛,却极重信义。当年镇北将军就是靠着公平交易、互相扶持,才赢得了他们的敬重。或许,我们可以从这里入手。”
“晚辈也是这么想的。”萧凛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我己让人备了些茶叶和布匹,明日送去哈萨克族的阿古拉族长家。听说明棠姑娘与他的女儿阿依古丽相熟,或许可以请她帮忙引荐。”
沈明棠想起那个总是笑眯眯的哈萨克族姑娘,点头道:“阿依古丽很爽快,她肯定愿意帮忙。我还可以教她们制作肥皂,换些皮毛和牛羊肉,这样既能互通有无,又能结下情谊。”
“好主意!”沈承砚举着刚画好的陶管图纸,“等我把地火炕做好了,也教他们做,这样冬天就不用再挨冻了!”
油灯下,几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原本沉重的气氛渐渐变得热烈起来。沈鹤年翻着兵书,时不时与萧凛讨论几句北疆的地形;沈青梧在一旁记录可行的法子,偶尔提出自己的见解;沈明棠想着如何把书中的法子教给村民,让大家都能安稳过冬;连最小的沈承砚,都在认真琢磨陶管的烧制技巧。
周婆子端来刚炖好的羊肉汤,汤里加了些从暖棚摘的青菜,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萧将军快尝尝,这羊肉是阿依古丽家送的,说是吃野葱长大的,格外嫩。”
萧凛接过汤碗时,目光扫过沈明棠冻得发红的鼻尖,忽然道:“书中还有个方子,用当归、红花加烈酒煮水泡脚,能治冻疮。我让人多送些药材来,明棠姑娘和明玥姑娘常做针线活,怕是少不了要用到。”
明玥的脸又红了,低头小口喝着汤,嘴角却忍不住向上弯。
夜色渐深,屋外的风越刮越紧,卷起地上的雪粒,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屋里却暖意融融,油灯的光晕里,兵书摊在桌上,旁边散落着几张画满草图的纸,羊肉汤的香气混着淡淡的酒香,让人忘了这是在苦寒的北疆。
萧凛起身告辞时,沈鹤年把那坛老酒分装在两个陶瓮里,一个让他带走,一个留在家里。“这酒埋了半年,正好解解北疆的寒气。”老人拍着他的肩膀,“萧贤侄,北疆的冬天虽冷,但只要人心齐,再大的风雪也能扛过去。”
萧凛接过陶瓮,瓮身还带着泥土的湿气。“老大人放心,晚辈定会护好北疆,也护好沈家。”他翻身上马时,特意看了眼暖棚的方向,那里的灯火还亮着,想来沈家人还在研究那本《寒疆戍守录》。
黑马踏着冻雪离去,马蹄声渐渐消失在夜色里。沈明棠站在门口望着,只见萧凛的身影在雪地里化作个小黑点,却像颗定海神针,让人心安。
“这孩子,是个可造之材。”沈鹤年站在她身后,目光望着北疆的方向,“沈家沉冤得雪之日,或许还要靠他。”
沈明棠回头时,正见明玥把那本《寒疆戍守录》小心翼翼地收进樟木箱,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稀世珍宝。沈承砚则趴在桌上,借着油灯的光,在纸上画着地火炕的结构图,嘴里还念叨着要在暖棚也装一套,这样幼苗就不怕冻了。
父亲沈青梧正把书中提到的耐寒作物名称抄下来,准备明日就去暖棚试种。周婆子则在收拾碗筷,哼着江南的小调,调子虽有些走样,却透着股轻快。
窗外的风雪还在继续,可沈明棠的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是那本带着先辈情谊的兵书,是萧凛那句“守望相助”,是家人围坐在一起的温暖,更是对未来的希望。
她忽然明白,系统签到得来的物资再好,也不如这份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可靠。北疆的冬天或许漫长,但只要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再荒芜的土地,也能种出希望的种子。
夜更深了,暖棚里的灯火终于熄了。沈明棠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明玥轻轻的咳嗽声,起身拿了个暖炉,悄悄放在她的床头。回来时,她瞥见父亲还在灯下看书,兵书的纸页被翻得有些卷边,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批注。
风雪敲打着窗棂,像是在唱一首古老的歌谣。沈明棠裹紧了被子,嘴角带着笑意——有了这本《寒疆戍守录》,这个冬天,一定会好过很多。而沈家在北疆扎根的日子,也一定会越来越有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