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领事馆的枝形吊灯亮如白昼,照得苏梦蝶太阳穴突突首跳。她摸着脖子上的珍珠披肩——这是用五百颗仿制珍珠连夜串成的,每颗珠子内里都藏着粒镇静药丸。领事夫人刚才称赞这披肩"像泰晤士河上的晨雾"时,她差点咬破舌尖才忍住笑。
"沈小姐,尝尝鱼子酱。"程景琛递来镶金边的骨瓷小碟,镜片反射的冷光遮住了眼神,"里海产的,据说每勺抵得上码头工人半月工钱。"
苏梦蝶捏勺子的手指僵住了。真的沈佩兰此刻应该正在城郊仓库,按照程景琛字条上的指示拦截一批军火。她偷瞥香槟杯,自己右眼下的泪痣在曲面玻璃上扭曲变形,像滴将落未落的血。
"程少爷认错人了。"她故意让勺子在碟沿敲出轻响——这是上周观察到的沈佩兰小习惯,"我是..."
"嘘。"程景琛突然贴近,左手状似亲昵地帮她整理披肩,实则将个冰凉物件塞进她发髻,"九点钟方向,穿藏青西装的大胡子正在看你。他是公共租界警务处长,昨天刚收到沈佩兰的通缉令。"
苏梦蝶的视野边缘霎时泛起黑雾。她强作镇定地拿起香槟杯,借着喝酒的动作观察目标。杯底倒影里,程景琛的拇指正她披肩上某颗珍珠——那颗珠子比其他更圆润,是沈家祖传的真品。
乐队突然奏响《蓝色多瑙河》。大胡子警务处长朝她走来,胸前勋章叮当作响。"久仰沈小姐舞姿,"他伸出毛茸茸的手,"不知能否赏光?"
苏梦蝶的膝盖开始发抖。她只学过女步,而华尔兹需要...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突然横插进来。
"抱歉,领事邀沈小姐首舞。"程景琛不知何时换了双漆皮舞鞋,右手虚扶在她腰后三寸——正是沈佩兰教她双人舞时强调的标准距离。
当程景琛带她滑入舞池时,苏梦蝶发现他领针是枚微型指南针。指针疯狂旋转,最终定格在西北方——仓库区方向。"沈小姐今天格外紧张。"他说话时热气拂过她伪造的泪痣,"连招牌式的扬下巴都忘了。"
苏梦蝶猛地昂头,却听见布料撕裂声。一个侍应生手中的餐刀勾住了她的珍珠披肩,仿制珠串哗啦散落一地。舞池周围响起窃笑,她看见领事夫人用扇子遮着嘴对旁人说了句"nouveau riche"(暴发户)。
"别动。"程景琛低喝。他突然揽住她的腰来了个大幅度下腰,这个本该在《吉赛尔》中出现的动作,让苏梦蝶长发垂地如瀑。在众人惊呼中,他借势拾起滚到角落的珍品珍珠,指尖在她掌心画了个"安"字。
音乐戛然而止。警务处长挤到最前排,金丝雀黄的眉毛高高扬起:"沈小姐这舞步...颇有意趣。"
苏梦蝶的血液结冰了。这时她瞥见香槟塔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发髻散落,泪痣却完好无损。真的沈佩兰此刻应该满脸硝烟,而她苏梦蝶,正穿着对方的晚礼服站在这里。
"这是莫斯科大剧院新编的《安娜·卡列尼娜》。"她突然用俄语说道,起身时故意踩到裙摆踉跄两步,"表现安娜服下鸦片后的眩晕感。"这解释荒谬得让她自己都想笑,但去年在苏州伺候过的白俄女伯爵确实总爱这么神神叨叨。
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领事突然鼓掌:"Bravo!真正的艺术突破!"在场洋人纷纷附和,只有警务处长仍狐疑地盯着她锁骨——那里本该有沈佩兰的蝴蝶胎记,此刻被苏梦蝶用舞台油彩画得惟妙惟肖。
程景琛适时递来新的香槟。杯壁凝结的水珠滑落,在苏梦蝶手背留下蜿蜒水痕,像道微型长江。她突然想起父亲跳进太湖讨债那晚,月亮也是这么惨白地映在水面上。
"沈小姐不敬大家一杯?"警务处长突然发难,"听说您在剑桥是品酒协会成员。"
水晶杯在苏梦蝶手中颤抖。她连波特酒和雪莉酒都分不清,更别说那些拗口的法国产区名。正当绝望漫上喉头时,程景琛突然碰翻盐罐,细白颗粒撒满餐桌。
"1930年的沙龙香槟。"他从容地举起自己那杯,"沈小姐说过,这酒像莫奈的《日出》——看起来清澈,实则充满力量。"酒液在灯光下泛着淡金色,倒映出两颗并排的泪痣——一颗在杯沿,一颗在杯底。
宴会结束时,苏梦蝶在衣帽间发现一张带血渍的演出票根。日期是明天,座位号A区12——程景琛的惯常位置。票根背面用铅笔写着:"明晚《天鹅之死》后,佩兰必须死。"字迹被血晕开,但那个"死"字最后一勾,分明是程家特有的书法习惯。
回亭子间的黄包车上,她拆开发髻里的冰凉物件——是把微型剃刀,刀刃上沾着新鲜血迹。车夫转弯时,月光照亮刀柄刻着的满文:荣耀。
苏梦蝶突然干呕起来。她想起刚才程景琛搂她跳舞时,西装右襟有块不易察觉的,现在想来,那铁锈味根本不是红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