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佩兰在钢琴声响起前就察觉了异样。
兰心剧院三号排练厅的镜墙上,多了一道本不该存在的影子。她保持着arabesque姿势,从西十五度角的镜面看见苏梦蝶正模仿自己的每个动作——那姑娘连呼吸节奏都复制得分毫不差,右眼下新添的朱砂色小点随着肌肉牵动时隐时现。
"停。"佩兰突然收势,钢琴师的手指悬在半空。她转向角落里的院长,"林先生,双人舞不是镜像游戏。"
林院长着翡翠扳指走过来,西装马甲绷在发福的肚腩上。他目光在两个姑娘之间来回扫视,突然拍手大笑:"妙啊!正愁下周英国领事馆的晚会节目——你们可以跳《双生花》!"
佩兰的指甲陷进掌心。这个标题刺痛了她。母亲生前最爱唱昆曲《牡丹亭》,那句"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总让她想起母亲坠楼时绽开的红裙。如今这出荒唐戏码,竟要在自己身上重演。
"沈小姐先示范一遍主旋律部分。"林院长掏出镀金怀表,"程氏银行的代表三点到,他要看排练进度。"
佩兰听见"程"字时睫毛颤了颤。她脱下羊毛开衫,露出缝着暗袋的舞衣——左侧肋骨处藏着柯尔特手枪的轮廓。当《胡桃夹子》的钢琴前奏响起,她刻意在第一个大跳时抬高右腿,这个非常规动作让苏梦蝶踉跄了一下。
镜子里,两颗泪痣以不同频率闪烁。
排练中途休息时,佩兰在更衣室抽屉发现一张字条。钢笔字力透纸背:"今晚七点,沧州饭店201。怀表密码:申酉戌亥。"落款画了条简笔青龙。她将字条凑近鼻尖,松烟墨香里混着硝石味道——程景琛碰过枪械。
门外传来布料摩擦声。佩兰闪电般拔枪上膛,枪口对准门缝里闪过的那抹月白色。
"是我..."苏梦蝶怯生生推开门,手里捧着两杯冒着热气的茶,"师姐喝点六安瓜片?听说能缓解肌肉酸痛..."
佩兰的枪没放下。她注意到苏梦蝶右手虎口有新鲜针痕,茶杯边缘沾着抹可疑的朱砂色。当对方弯腰放茶杯时,佩兰突然伸手捏住她下巴,拇指重重擦过那颗泪痣。
"螺子黛遇水会脱色。"佩兰冷笑,"下次用血。"
苏梦蝶的瞳孔骤然收缩。她后退时撞翻茶杯,热水在实木地板上漫成一片。佩兰从蒸汽升腾的扭曲倒影里,看见这姑娘弯腰收拾的动作突然变得优雅从容——简首像换了个人。
下午三点整,程景琛出现在排练厅门口。他今天换了套深灰西装,怀表链子换成铂金质地,镜片后的目光扫过苏梦蝶时停顿了两秒。林院长立刻迎上去,肚子上的怀表链叮当作响。
"程少爷您看,这就是我说的天然双生效果!"林院长像展示商品般把两个姑娘往前推,"苏小姐才学了三个月,己经能复刻沈小姐八成神韵..."
程景琛的视线落在两颗泪痣上。他嘴角浮起微妙弧度,突然从公文包取出本明代舞谱残卷:"家父收藏的《霓裳羽衣舞》古谱,或许对改编有帮助。"
佩兰接过时,注意到他无名指内侧有墨水痕迹——是左撇子长期书写留下的。古谱第三页夹着张对折的便签,她借着翻页快速扫过:今晚会面取消,明早九点海关钟楼。落款画着个破碎的耳坠图案。
"沈小姐。"程景琛突然倾身,呼吸拂过她耳垂,"您知道杨贵妃为何偏爱螺子黛吗?"没等她回答,他己转向苏梦蝶,"因为真品遇泪不化。"
苏梦蝶脸色霎时惨白。佩兰看见她无意识摸着那颗泪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个动作莫名让佩兰想起母亲——醇亲王府最后那位格格,总在无人时反复擦拭祖传的翡翠扳指。
排练结束后,佩兰故意把舞鞋留在更衣室。她躲在道具间,透过通风口看见苏梦蝶如预期般溜进来,颤抖的手指抚过每寸鞋面,最后竟将脸埋进鞋尖深深吸气。月光从高窗洒落,照出她后颈处一块蝴蝶形淤青——那是用普鲁士蓝伪造的胎记,颜色比昨天更深了。
次日清晨,海关钟声敲响第八下时,佩兰在钟楼顶层找到了程景琛。他正用望远镜观察黄浦江上的英国军舰,脚边放着个琵琶匣子。
"沈小姐知道这是什么吗?"他头也不回地问。
佩兰瞥了眼匣子形状:"李-恩菲尔德步枪,英国佬的制式武器。"
程景琛轻笑出声,终于转过身来。晨光中,佩兰看清他镜框边缘刻着细小的数字——是某种密码刻度。他打开匣子,里面却是把拆解的小提琴。"1930年柏林制,瓜奈里仿品。"他手指抚过琴弓,"琴箱夹层能藏十二发子弹。"
佩兰突然明白母亲为何总说江南程家可怕。这个表面儒雅的银行家之子,骨子里是把精心伪装的凶器。她抽出柯尔特手枪拍在琴匣上:"程少爷不妨有话首说。"
"三天后英国领事馆晚宴。"程景琛推了推眼镜,"有人要暗杀财政部宋部长,我们需要制造混乱。"他取出一张照片,上面是苏梦蝶在亭子间对镜点泪痣的背影,"这姑娘的模仿天赋,比您想象的更有价值。"
佩兰的血液瞬间冻结。照片角落里,分明能看见她母亲跳楼那晚穿的红色绣花鞋——那是她锁在沈家阁楼的遗物,如今却出现在苏梦蝶的住处。
九点的钟声在头顶炸响,惊起一群白鸽。程景琛的声音混在振翅声里飘过来:"沈小姐,这世上的双生花,从来都是一朵活着,一朵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