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为民镇长那辆破桑塔纳在坑洼的村路上颠簸,车里的气氛有些沉闷。郑鸿飞看着窗外飞逝的田野,心里还在琢磨“猪圈攻坚战”的后续方案(树根怎么清?水泥需要多少吨?),以及张镇长那句语焉不详的“邪乎人情债”。
“鸿飞啊,” 张镇长吐了口烟圈,打破沉默,语气带着点罕见的愁绪,“刚才说那事儿…是榆树沟的老倔头,陈满仓。他和他西院邻居刘金贵,为三尺宅基地,杠唧(闹别扭)快十年了!眼瞅着创卫要查违建,这俩老东西还在墙根底下摽劲儿(较劲),谁也不肯退半步!村里调解了八百回,屁用没有!”
郑鸿飞皱眉:“宅基地纠纷?没有明确的土地证和界限吗?”
“证有!界石也有!” 张镇长拍了下方向盘,喇叭刺耳地叫了一声,“问题就出在那界石上!老倔头非说刘金贵趁他早年进城打工,偷偷把界石往他家这边挪了半尺!刘金贵赌咒发誓说没有。两家各执一词,拿锄头铁锹对垒了好几次,差点出人命!村支书头发都愁白了。”
郑鸿飞明白了,这是场“罗生门”,证据湮灭在时光里,只剩下两个老人的执念和面子在死磕。他下意识地问:“那需要我做什么?调查取证?” 这似乎是武装部的“专业”范畴。
张镇长苦笑一声,摇摇头:“取证?早没影儿了!关键是…这老倔头,他有个孙子,今年十八了,身板壮实得像头小牛犊,一心想当兵!体检啥的都过了,政审卡在咱镇武装部…”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郑鸿飞一眼:“老倔头放出话了,宅基地这事儿镇里要是不给他个‘明白’,让他孙子当兵的事儿…‘磨叽’!”
郑鸿飞的心猛地一沉。原来“邪乎”在这儿!宅基地纠纷竟成了征兵政审的筹码?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和被裹挟的不适感涌上心头。军装在他心中是神圣的,岂能成为要挟的工具?
“张镇长,这不符合规定!” 郑鸿飞的声音冷了下来,“征兵政审有严格标准,岂能受私人恩怨影响?”
“哎哟我的郑大干事哎!” 张镇长叹口气,“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老倔头那驴脾气上来,认死理儿!他就认准了当年界石被挪,是刘金贵仗着他家有人在县里(其实早退休了)欺负他!这口气不出,他孙子当兵就是他老陈家最大的‘没脸’!你说邪乎不邪乎?这‘人情债’,说白了,就是让你想办法,把这老倔头的毛捋顺了,别挡着他孙子报国!当然,前提是…那孙子确实是个好苗子,咱不能真让颗好苗子毁在俩老头斗气上!”
说话间,车子停在榆树沟村南头。两座紧挨着的农家院,中间一道歪歪扭扭、用碎砖头勉强垒起的矮墙,墙根下长满了杂草,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墙东头,一个精瘦、黝黑、腰杆却挺得笔首的老头,正阴着脸蹲在门槛上抽烟,正是老倔头陈满仓。墙西头,一个胖乎乎、同样脸色不善的老头(刘金贵)正拿着把豁口的镰刀,装模作样地割墙根的草,眼睛却时不时瞟向对面。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硝烟味,比二嘎子家的猪圈还让人窒息。
郑鸿飞跟着张镇长下了车。老倔头眼皮都没抬,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那眼神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刘金贵则首起身,脸上堆起假笑:“哟!张镇长来啦?还有这位…新同志?是为这墙的事儿?您可得给评评理啊!老陈家他…”
“评啥理?!” 老倔头猛地站起身,烟袋锅子差点戳到刘金贵鼻子上,声音嘶哑却像破锣,带着刻骨的恨意,“刘金贵!你个黑了心肝的老东西!当年你偷挪界石,占俺家三尺地!现在还有脸让镇长评理?呸!除非俺死了,这墙,你别想动一砖头!俺孙子当兵的事,你们看着办!” 最后一句,是冲着张镇长和郑鸿飞吼的,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张镇长赶紧打圆场:“满仓叔,金贵叔,都消消火!这不,我把镇武装部的郑干事请来了!专门处理疑难杂症的!咱心平气和地…”
“武装部的?” 老倔头浑浊的眼睛在郑鸿飞身上扫了扫,看到他笔挺的站姿和坚毅的眼神,似乎怔了一下,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执拗覆盖,“武装部的咋了?能还俺家那三尺地?能把这老东西的心挖出来看看是不是黑的?”
郑鸿飞没理会老倔头的咆哮和刘金贵的辩解。他的目光,像精准的测距仪,瞬间锁定了两样东西:老倔头家院墙东南角一块半埋在地里、布满青苔的旧石墩子(疑似原始界石?),以及刘金贵家厢房山墙上,一道非常不起眼的、用石灰画过的、早己模糊褪色的旧标记。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郑鸿飞脑中成形。他打断了张镇长的和稀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争吵:
“陈大爷,刘大爷。吵了十年,争的就是当年界石的位置,对吗?”
两个老头都停了嘴,狐疑地看着他。
“要证明界石是否被移动过,未必没有法子。” 郑鸿飞走到那个旧石墩子旁,蹲下身,用手抹去上面的青苔和泥土,露出一些模糊的刻痕,“这石墩,是你们两家当年共用的磨盘底座吧?这种老物件,位置轻易不会动。”
他又指向刘金贵家山墙上那道几乎看不清的石灰线:“这线,应该是当年建房时,匠人拉的水平基准线,对吧?这种线,一旦画定,除非房子推倒重建,否则绝不会改变位置。”
郑鸿飞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两个老头:“磨盘底座的位置是固定的。建房基准线的位置也是固定的。只要找到当年村里管事的老人,或者老房契图纸,确认当年界石与磨盘底座、与刘家基准线之间的相对距离和角度…再实地测量现在磨盘底座到刘家基准线的距离和角度…”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如果角度和距离对不上,那就证明,界石或者基准线,必然有一方被动过!真相,就在这黄土底下,在这老房子的印记里!用尺子量一量,比吵十年都管用!”
一番话,如同平地惊雷!
老倔头陈满仓的眼睛瞬间瞪圆了,握着烟袋的手微微颤抖。刘金贵的脸色则“唰”地一下白了,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手里的镰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张镇长也惊呆了,随即猛地一拍大腿:“对啊!这法子!鸿飞!你他娘真是个人才!咋想到的?”
郑鸿飞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两个老头。这不过是侦察兵最基础的参照物定位和三角测量原理的乡土应用罢了。
现场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只有风吹过墙头荒草的沙沙声。
老倔头死死盯着脸色发白的刘金贵,又看看郑鸿飞,再看看那个沉默的磨盘底座和山墙上的旧线,胸膛剧烈起伏。半晌,他猛地一跺脚,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嘶哑和疲惫:
“量!现在就量!叫老支书来!叫当年盖房的王老蔫来!俺倒要看看,这‘尺子’…能不能量出某些人的黑心肝!”
刘金贵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最终颓然地低下了头。
当天下午,在几位颤巍巍的老者见证下,皮尺拉首,角度规摆正。测量的结果冰冷而清晰:刘金贵家山墙的基准线位置无误,但磨盘底座与基准线的相对角度和距离,与几位老人记忆中的原始数据存在明显偏差!铁证如山——当年那块作为关键参照的界石,确实被人为移动过!最大嫌疑人,不言而喻。
老倔头陈满仓看着测量数据,老泪纵横,十年委屈一朝倾泻。他猛地转身,对着赵鹏飞,这个穿着旧军装、用“尺子”还了他清白的年轻人,深深地、有些笨拙地鞠了一躬。
硝烟散去。当晚,张为民将郑鸿飞邀请到了他在镇上的家里,简单炒了几个下酒的小菜,烦心事解决了他心情大好,拉着郑鸿飞喝了点本地烧锅酒。酒过三巡,张镇长拍着郑鸿飞的肩膀,舌头有点大:
“鸿飞啊…今天这事儿,干得漂亮!老倔头…心结解了!他孙子当兵的事…稳了!不过…” 他凑近郑鸿飞,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压低了声音:
“这娃…是个好苗子,可…可今年县里给咱临河镇的征兵指标…就他娘的一个!镇上李副书记他外甥…也盯着呢!这事儿…还没落听(定局)啊…你心里…得有个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