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皇岛的秋来得格外早,海风裹挟着咸腥凉意掠过沙滩时,贝壳灯塔上的银哨子又开始低鸣。建国握着锈迹斑斑的刺刀,正在给新送来的伤员搭建简易担架。他眼角的划伤早己愈合,却在皱眉时总会牵出细微的褶皱,像极了贝壳表面天然的纹路。
小李子蹲在医疗帐篷外,用贝壳碎片打磨着鱼叉。自从盲女小禾的眼睛有了好转迹象,少年便愈发痴迷于收集各种奇异贝壳。此刻他手边摊着张泛黄的《解放日报》,头版印着东京审判的最新消息,战犯木村信雄的名字被红笔重重圈起。“听说他在法庭上还想抵赖。”小李子突然开口,鱼叉尖戳进沙地,惊起几只沙蟹,“但我们有那么多证据,他跑不掉的!”
建国首起腰,望着远处正在装卸物资的码头。苏联援助的医疗箱整齐堆放在甲板上,箱体边缘还沾着波罗的海的咸水。“东京审判只是开始。”他拍掉手上的木屑,“更要紧的是让这里的孩子都能好好长大。”话音未落,苏月抱着药箱匆匆跑来,发梢还沾着消毒水的味道。
“有紧急情况!”苏月掀开帐篷帘子,里面传来伤员压抑的呻吟,“有个渔民误触了残留的水雷,腿部严重感染,必须立刻截肢。”她的手指在急救箱里翻找,却突然顿住——最关键的麻醉剂早己用完。
海滩上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建国盯着伤员逐渐发紫的小腿,耳边仿佛又响起武汉轰炸时的尖锐哨声。林薇的飞行日志残页在他口袋里微微发烫,上面“云雀”二字仿佛化作盘旋的战机,掠过他记忆深处最疼痛的角落。“我去烟台。”他突然开口,“胶东军区或许还有库存。”
小李子猛地站起来,贝壳哨子在手腕上撞出清脆声响:“我也去!渔船能抄近路穿过黑鲨湾!”他的眼神里闪着倔强的光,像极了第一次坚持要去南京作证时的模样。苏月刚要反对,却被建国抬手制止。
暮色西合时,两人登上了王大爷的渔船。老渔夫叼着旱烟袋,船帆在风中猎猎作响:“黑鲨湾的暗流还没摸清,你们可得坐稳了。”他布满老茧的手熟练地掌舵,船头的红灯笼在浪涛中摇晃,恍若一颗坠入海面的星星。
船舱里,小李子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苏月姐让我带着,海星饼,说路上饿了吃。”他小心翼翼地掰开,金黄的饼屑掉在甲板上,立刻被海风卷走。建国望着少年发亮的眼睛,忽然想起审判庭上木村的那句“历史会被潮水冲走”。此刻汹涌的海浪拍打着船舷,却冲不走少年掌心贝壳上刻着的“胜”字。
黑鲨湾的夜色格外浓稠,月光被翻涌的乌云吞噬。王大爷突然压低声音:“准备收帆!前面有漩涡!”话音未落,船身猛地倾斜,小李子手中的贝壳掉在甲板上,顺着倾斜的角度滚向船舷。建国几乎是本能地扑过去,在贝壳坠入海中的刹那将其攥在手心。
“小心!”王大爷的惊呼被浪涛淹没。一道暗涌突然从船底窜出,渔船剧烈摇晃,船尾的红灯笼“扑通”一声掉进海里,猩红的光在墨色海水中迅速散开。建国感觉有尖锐的东西划破裤腿,温热的血顺着小腿流进靴子里。
“快!用鱼叉!”小李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少年挥舞着鱼叉刺向缠绕船舵的海藻,锋利的叉尖却在触及海藻的瞬间迸出火花——那根本不是海藻,而是未爆的水雷引线!建国的瞳孔骤缩,在水雷爆炸的前一秒,他猛地将小李子推进船舱,自己却被气浪掀进海里。
咸涩的海水灌进鼻腔,建国感觉意识正在涣散。恍惚间,他看见林薇穿着白衬衫向他招手,袖口还沾着机油;又看见小李子在海滩上搭建贝壳灯塔,孩子们的笑声像银铃般清脆。就在他快要沉入海底时,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衣领——是小李子,少年的贝壳哨子不知何时缠在了他的手腕上,随着起伏的海浪发出微弱的呜咽。
当渔船终于靠岸时,天边己泛起鱼肚白。苏月举着马灯狂奔而来,灯光照亮建国苍白的脸和他怀中紧紧护着的铁皮盒——里面装着他们从胶东军区带回的麻醉剂,还有那枚差点遗失的贝壳。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伤员醒来时,看见床头摆着的贝壳风铃,苍白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这声音...像我老家的风穿竹林。”苏月轻轻摇晃风铃,贝壳相撞的清响中,她翻开笔记本写下新的记录:“1946年9月12日,黑鲨湾的暗流仍在,但我们学会了在漩涡中寻找灯塔。”
深夜的海滩,建国坐在贝壳灯塔下清理伤口。小李子蹲在旁边,用贝壳碎片细心地帮他挑出伤口里的沙粒。“你说,”少年突然开口,“云雀阿姨在天上看到今天的事,会生气我们冒险吗?”
建国摸出怀表,表盖内侧“胜利”二字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小李子刻的“胜利属于会听贝壳说话的人”旁边,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但活着才能听见更多故事”。“她会骄傲的。”建国将林薇的银哨子重新挂回灯塔顶端,“因为我们守住了该守护的东西。”
海风送来远处的汽笛声,那是新中国商船启航的信号。贝壳灯塔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银哨子的余音混着潮声,仿佛在诉说着比审判庭更漫长的胜利——当人们学会在废墟上种下贝壳,当战争的伤疤逐渐被和平的纹路覆盖,那些被铭记的,终将比被遗忘的更有力量。
苏月抱着新收集的贝壳走来,铁皮盒里躺着枚形状奇特的紫贝壳,壳面纹路像极了展翅的和平鸽。“小禾说,等眼睛好了,她要把所有贝壳故事画成画册。”她将贝壳轻轻放在灯塔基座,那里“和平”二字被海风打磨得愈发清晰。
黎明前的黑暗渐渐褪去,第一缕阳光跃出海面时,贝壳灯塔镀上了一层金边。小李子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突然笑了:“你说,等我们的贝壳故事传到大洋彼岸,东京的孩子们会不会也在听?”
建国没有回答,只是将孙明的手术刀深深扎进沙滩。刀刃折射的光芒里,他仿佛看见无数贝壳在海浪中沉浮,每一枚都载着未说完的话,漂向更远的远方。那些在战火中破碎的梦,正在和平的土壤里重新生长,如同贝壳内部永不褪色的珍珠母,终将绽放出最温润的光芒。
(第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