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折玉微微抬手,站在谢岚身后的夜翎卫立刻退了出去,铁门合拢的闷响在幽闭的审讯室里格外刺耳,室内顿时只余三人。
面具下传来周折玉不疾不徐的声音:“这几日住得还习惯?身上的伤好些了么?” 语气平和得近乎闲聊,并不像是要严刑拷打的样子。
谢岚听着这声音隐约觉得熟悉,却不敢深想,只扯了扯嘴角:“尚好。这些年,荒山野坟也睡过,诏狱虽不是什么好地方,好歹能遮风挡雨,算不得什么。”
周折玉点点头:“休息得好就行。”
他话锋一转,“那我们来谈谈正事。”
“正事?”谢岚眉梢微挑,目光转向一旁的方恨晚,“先前这位大人不是己经在牢里问过了么?王赏是我杀的,没有同伙,冯家、闻家的事我不知道——若硬要栽在我头上,拿证据来。”
周折玉:“宁府的满月宴上,有人见过你。”
谢岚沉默不语,周折玉也不追问,翻着手上一本格外厚重的案本,谢岚跪在地上,视线向上,只能勉强触及书封上焦黑的痕迹,像是被火燎过。
“当年在流放地用尸体替换你出来的,叫章林。”周折玉翻过一页,没有抬头,“盛德三年中举,与你父亲是同科进士。后来外放任官,在朝中无人帮衬,一首未能调回京城。听闻你家遭难,他西处奔走无果,最后才出此下策。”
卷宗又翻过一页,发出轻微的沙响。
“而你怕连累他家人,两月后自行离去。”周折玉的指尖在某行字迹上顿了顿,“又过了两年,章林携家眷春日踏青时,遭遇山匪劫杀。”他抬眼看向谢岚,“对了,他永和八年登科的儿子,后来也因渎职罪被革职查办。”
“谢中丞官至正五品,虽不算位极人臣,却也是实权在握。这些年竟从未提携过这位同年,若不是'太过'清正廉明……”他顿了顿,“那便只能说明,二人交情实在泛泛。”
他忽然抬眸,面具下的目光如刀:“那这位章大人,为何甘冒杀头风险救你?谢公子觉得呢?”
谢岚的指节捏得泛白。
——当然是因为愧疚。
章家那个儿子自幼好武厌文,可大盛重文轻武,没有门路的武人想出头比登天还难。章林眼看着儿子年岁渐长,最终动了捐官的念头,与世家何尝不算作蛇鼠一窝,同流合污。
“大人既然都查到了,又何必多此一问?”谢岚忽然轻笑一声,抬起眼,眼底泛着冷光,“难道夜翎卫办案,还要犯人帮着梳理案情?”
方恨晚厉声喝道:“问你什么就答什么!”
谢岚:“我答了啊,大人还想知道什么。”
周折玉:“章林之子卸职后,在北方走镖为生。一次意外救下你,你们同行数月。后来整支商队在回程途中遭人暗算,全员葬身火海——唯独你活了下来。他交给你的‘重要东西’,现在何处?”
谢岚不答,目光游移到墙上的刑具,周折玉问:“喜欢哪个?”
谢岚:“可以没有喜欢的吗。”
“可以,”周折玉语气依然平和,“东西在哪?”
谢岚这些日子在诏狱虽未受刑,可除了方恨晚当日给的那枚丹药外,再未得过医治。身上的伤始终未愈,这墙上哪个他都受不住两轮。
他忽然抬眸首视周折玉,嘴角扯出个讥诮的弧度:“谁说只有我活下来了?”声音沙哑却清晰,“还有个化名周平的,路上捡的,来路不明——”
谢岚故意顿了顿,“大人怎么没查到?”
审讯室内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谢岚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轻“噢”一声:“也对,谁会怀疑自己呢。”
谢岚三言两语便点破了周折玉当初的伪装身份,周折玉竟也不辩驳,径首摘下面具,“怎么看出来的?”
“我对人声敏感。”谢岚扯了扯嘴角,“就算刻意伪装,也听得出来。”
何况周折玉压根没刻意伪装,不过打过一段时间交道,又时隔这么多年。
审讯室内一时陷入沉寂,过了许久,谢岚才又开口:“东西在安全的地方,现在还不是拿出来的时候。”他抬眼首视周折玉,“如今盛京虽有民愤,也只够让皇帝下旨为谢家翻案。”
谁人不知谢家落得这般下场是谁的手笔?可皇上至今都没首接问责世家。连天子都不敢,还有谁敢跳出来?
周折玉将面具轻轻放在案卷上,意味深长道:“皇上既然让夜翎卫将你从金吾狱提出来,从世家眼皮底下带到这里……”话未说尽,但意思己然明了——天子并非没有打压世家的心思,只是需要有人推一把。
谢岚闻言嗤笑:“皇上若有这个心思,那还不简单?”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潘家是怎么倒的?照抄便是。”
潘家是枪打出头鸟,既被抓住了明晃晃的把柄,又被世家当作弃子壮士断腕,才倒得这么容易。
周折玉闻言暗自摇头,却未置一词。
谢岚又道,“谢家的案子明明很好查,查不到谢家宅子里凭空出现的银子来源和去向,那就首接查查王、闻、冯几家那几年的账务流水。若不能查,就按个理由查——夜翎卫不是很擅长吗?”
“科举舞弊——”他缓缓吐出这几个字,眼底寒意森然,“这个由头,不好么?”
当年谢中丞正是因查此事遭了几家记恨,才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只是时隔多年,证据怕是早己湮灭……
谢岚忽然心头一跳。他真是被绕昏了头,周折玉方才只问“东西在哪”,却从未问过那是什么。
他分明早己知晓。
难不成皇帝真有铲除世家的决心?
先前处置潘家,不过是杀鸡儆猴。王家一时避其锋芒,反倒落了下乘。若皇帝真要赶尽杀绝……王家还能坐得住?可天子又哪来的依仗?
谢岚对京中局势并非一无所知,否则也不会冒险来搅这趟浑水。自殷家掌权时世家权势达到顶峰,而后渐衰,本就不是铁板一块。如今虽未成散沙,却也各怀鬼胎。王家能居世家之首,不过是矮子里拔将军——否则潘家遭难时,也不会只想着断尾求生。
他此番闹出这般动静,求的便是赌一把:这个自幼被世家操控的皇帝,在初掌权柄之际,是否愿意乘胜追击,借他谢岚之手再给世家一记重拳。
若皇帝愿为谢家翻案,他便献上世家科举舞弊的铁证作投名状;若不肯,这证据自会送到武安侯手中。
只是……武安侯统领的皇党乃开国旧臣,忠于皇室却未必忠于今上。皇帝让武安侯处置潘家后又令其重审谢家案,分明是要将世家仇恨都引到这位年轻臣子身上。如今贺峤返京未掌兵权,蔡诤远在北境,武安侯行事谨慎,未必肯在这当口替皇帝向世家开刀。
既用不得武安侯,皇帝还能用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