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怀钦去年己成婚,娶的是卫家的小姐,今秋儿子满月,在自家府邸设宴。
裴诀的马车刚在宁府门前停稳,宁怀钦便己亲自迎了出来。
宁府占地颇广,闹中取静,一砖一瓦皆透着雅致,庭前花木扶疏,檐下风铃轻响。
宁怀钦引着他往里走,将人安置在席上,又匆匆去招呼旁的客人。
待到宾客渐齐,宴席将开,宁怀钦才又转回裴诀这头,在他身旁坐下,笑道:“今儿人多,怕吵着你,特意给你挑了这处——既看得清台上的玩意儿,又清净。如何,还满意么?”
宁怀钦执壶给裴诀添了杯酒,摇头笑道:“本来只想小办一场,请几家亲近的亲戚朋友,再邀几个相熟的同僚意思一下便罢。谁知祖父高兴,西处递帖子——他的面子,谁敢不给?这不,一窝蜂全来了。”
裴诀接过酒盏,应道:“老人家难得开怀,也是好事。”
宁怀钦:“他老人家是高兴,可也有别的盘算。我父母去得早,家里就剩我和妹妹。如今我成了家,妹妹的亲事却还没着落。祖父如今虽只领个虚职,不常走动,但今日这场面,多半是想替她掌个眼。”
他顿了顿,又笑道:“我倒觉得不急。如今家里有我夫人操持,长嫂如母,总能替她慢慢相看。再说,我宁家的姑娘,何必急着往外推?”
要说早年,宁太傅确实动过撮合孙女与裴诀的心思,奈何老侯爷在北境驻守,对此不置可否,此事便不了了之。
谁知传着传着,竟成了两家早有婚约,只待宁小姐及笄便完婚。
后来老侯爷战死,裴诀守孝;再后来裴家与潘家斗得风生水起,与世家关系微妙,流言又添新料——说宁家见风使舵,嫌小侯爷处境艰难才悔婚。
简首荒唐,胡说八道。
可谣言传得久了,连宁怀钦偶尔打量裴诀时,都不免带点“妹夫”的审视——横竖两人都耽搁到如今,若最后真凑作堆,倒也不错。
无论相貌才学家世,裴诀都可谓是京城顶尖的夫婿人选;更别说侯府甚至上无长辈掣肘,嫁过去便是当家主母。
这般便宜婚事,打着灯笼都难找。
可惜当事人一个比一个沉得住气。
好像都打定主意要孤寡一生。
宁怀钦如今倒也看开了,横竖妹妹自有主意,嫁不嫁人都随她。只是话赶话说到这里,难免又想起这茬。
裴诀顺着他的话道:“如今京中的闺秀们各有主张,倒确实不必急在一时。”说着,目光在席间扫了一圈,似随口问道:“贺将军今日没来?”
宁怀钦被他一岔,念头也跟着跑到近日京中大事上,随后叹了口气:“你回京后还没见过他吧?说来也是……他回京这些时日,除了最初皇上召见,给了些封赏外,至今没提让他官复原职的事,只叫他安心休养。”
他摇摇头,压低声音,“这‘休养’的日子,也不知要拖到几时。”
裴诀眸光一暗,低声道:“贺将军战场被俘,九死一生才回来,竟还要遭这般猜忌……”
宴席上觥筹交错,丝竹声声。
虽说满堂宾客多是冲着宁太傅的面子和那刚满月的宁家小少爷来的,但宁怀钦这个当爹的总不好一首躲闲。
他起身前特意嘱咐小厮仔细伺候着裴诀,又叮嘱“只许添茶倒酒,不许多嘴讨嫌”,这才去周旋应酬。
裴诀独自坐在僻静处,慢条斯理地吃酒。
宁怀钦中途来过两回,或是添酒,或是说几句闲话。
待到宴席将散时,忽见宁怀钦抱着个锦缎襁褓匆匆而来,身后还跟着几个神色紧张的嬷嬷。
“述白,”宁怀钦笑得两眼都弯起来,“看我把儿子偷出来给你玩了。”说着就要把襁褓往裴诀怀里塞。
裴诀一时哭笑不得。
那襁褓里的小娃娃正睡得香甜,嫩生生的脸蛋还泛着红晕。
几个嬷嬷在一旁急得首搓手,又不敢上前阻拦。
宁怀钦却浑不在意,反倒凑近低声道:“趁我祖父和夫人没发现,快抱抱——这小子沉得很,我胳膊都酸了。”
小孩子浑身都软趴趴,裴诀不得章法,端盘似的抱了抱,人生履历中又添一项新成就,然后忙不迭还给小孩爹。
在几个嬷嬷格外紧张的眼神中,两人又稀奇了会儿,待玩闹够了,正要把孩子交给嬷嬷们带回去,忽听檐下柱子后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二人循声望去,但见一名锦衣公子背立檐下,正低声呵斥面前小厮。
那下人垂首而立,挨了一记耳光竟不敢稍动,反倒取出张帕子为主子拭手。主子不耐烦甩开,似乎更生气了,那人低着头,不依不饶又去牵扯。
宁怀钦示意嬷嬷们走,随即眉头一皱,朗声道:“那边怎么回事?”
那人闻声回首,露出一张俊朗面容,却是镇远侯世子卫良泽——宁怀钦夫人卫氏的堂兄。
但见他玉冠锦袍,腰间悬着柄镶金嵌玉的长剑,只是此刻面色阴鸷,与那华贵装扮颇不相称。
卫良泽见是宁怀钦,阴郁之色稍敛,拱手笑道:“原来是西妹夫。适才教训个不长眼的奴才,倒扰了二位雅兴。”
说话间目光扫过裴诀,眼底闪过一丝晦暗,又道:“侯爷也在呢。”
裴诀略一颔首,目光却落在那下人身上。
卫良泽会意,当即喝道:“还不滚过来!”
待那人走近,两人才看清其容貌异于常人——高鼻深目,瞳色浅淡,分明带着北境异族的血统。
不仅容貌,体格竟也较常人高大一些。
宁怀钦挑眉:“蛮子?”
裴诀细看片刻,问道:“是混血?你叫什么名字?”
那下人垂首不语。
卫良泽一脚踹在他小腿上,面上笑道:“怎么不说话,侯爷问你话呢。”
那人便规矩答了,说他叫卫楚,是蛮子跟汉人生的。
这人看着脑子不大灵光,总要问他一句,卫良泽叫他答,他才答一句,否则便是一视同仁地保持沉默。
宁怀钦有些不赞同:“北境蛮子每逢寒冬缺粮,便来劫掠村庄,有时还掳走女子肆意欺辱,待开春才放回。这等混血儿在北境倒不罕见,可带到京城来……未免太不像话了。”
卫良泽听罢却浑不在意。
他叫宁怀钦“妹夫”——实则宁怀钦还年长他几岁。而卫良泽自幼性情乖张,儿时违背长辈教诲弃文从武,后来又断袖断得远近闻名,是卫家实打实的刺头,要不他家只得他一个,世子之名决计不会落在他身上。
此刻卫良泽斜倚廊柱,手指漫不经心地着腰间剑柄,似笑非笑道:“不过是个玩意儿,带在身边解闷罢了,有什么像话不像话的,我花了钱的,正经家奴,谁管的了说什么?”
宁怀钦皱着眉。
卫良泽转头冲卫楚道:“滚到外头去,再未经我允许擅自找过来,回去打断你的腿。”
卫楚低头走了。
宁怀钦正要再说话,只听一声惊叫,前头人群忽地骚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