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头水厂的巨大蓄水池在惨白的探照灯光下,如同一只浑浊的、病态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周遭的一切。水面漂浮着尚未清理干净的绿色絮状物,像腐烂的水藻,散发出一种混合着铁锈、淤泥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微甜腥气的诡异味道,令人作呕。池水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青绿色,深不见底,仿佛通往幽冥。
方蓉站在池边临时搭建的木制平台上,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抽打在她脸上。她裹紧了驼色大衣的领口,目光沉静地扫视着这片被污染的生命之源。周立仁站在她身侧,眉头紧锁,正听着消防队长张队的汇报,手中的笔记本被寒风翻动,发出哗哗的轻响。
“池底沉淀物很厚,抽排速度比预想的慢。”张队的声音嘶哑,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忧虑,“我们的人只能短时间轮换作业,防护有限,己经有几个出现皮肤刺痒和轻微呕吐了。周探长,这毒……太邪性了!”
周立仁合上笔记本,声音低沉而有力:“张队,辛苦了。安全第一,让兄弟们务必控制时间,轮换休息。技术科的人呢?池底情况怎么样?”
“还在取样。”技术科的小吴正和一个同事小心翼翼地操作着长长的取样器,试图从池底捞取更深的沉淀物,“池壁太滑,沉淀物又粘稠,很难……等等!好像钩到东西了!”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小吴屏住呼吸,缓缓地、极其谨慎地往上提拉取样器。金属杆带着淤泥和水草被提出水面,在探照灯下滴着青绿色的粘液。在取样器底部的爪钩之间,赫然卡着半截破碎的玻璃瓶!
那瓶子只剩瓶身下半部分,瓶颈断裂处参差不齐,但奇特的是,断裂的瓶颈上,紧紧缠绕着一圈褪色发暗的红绳,在污泥中显得格外刺眼。
“小心!”方蓉立刻出声提醒。她迅速戴上技术科提供的橡胶手套(尽管简陋,聊胜于无),从小吴手中接过取样器,动作轻缓地将那半截瓶子取下,放入一个干净的搪瓷托盘里。技术员立刻递上清水,小心地冲洗掉瓶子表面的大部分淤泥。
瓶子露出了真容。材质异常纯净,透光性极好,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出其质地非同一般。瓶壁较厚,边缘切割得光滑圆润。
“德国肖特玻璃。”方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她用镊子轻轻夹起瓶身残留的一小缕几乎被淤泥染黑的纤维状物质,凑到眼前仔细辨认,又凑近鼻端极其谨慎地嗅了嗅——一股极其微弱、但绝不属于淤泥的、类似海藻腐败的腥甜气息钻入鼻腔。她的心猛地一沉。“瓶子里残留的物质,初步判断,就是岩沙海葵毒素的载体。但瓶子本身……”
她抬起头,看向周立仁,眼神凝重:“这种高纯度、高透光性的特种玻璃,是德国肖特公司的产品,主要用于高级实验室器皿和精密光学仪器。据我所知,整个鹭海市,只有一家机构会大量采购和使用这种玻璃——圣玛利亚教会医院。”
“教会医院?”周立仁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教会医院背景复杂,与各国领事馆都有联系,牵一发而动全身。
方蓉放下镊子,目光再次投向浑浊的池水:“毒素的来源有了初步指向,但投毒者是如何进入现场,留下什么痕迹,这才是关键。”她转向技术科人员,“池壁水线附近,仔细检查过了吗?”
“查过了,方小姐。”另一个技术员连忙回答,指着靠近围墙缺口一侧的池壁,“那边,水位下降后,露出的池壁上,发现了一些模糊的印子,像是鞋印!但被水泡过,又被后来的漂浮物覆盖过,很不清晰。”
方蓉和周立仁立刻走到技术员所指的位置。池壁湿滑冰冷,覆盖着一层滑腻的青苔和沉淀物。技术员用强光手电筒斜着打光,并用小刷子极其小心地刷去表面的浮泥。果然,在离水面约半尺高的地方,几处极其模糊、边缘溃散的印痕显现出来。
“拍照!快!”周立仁命令道。
方蓉则蹲下身,几乎趴在了冰冷的木板上,从随身携带的牛皮工具包里(这是她穿越后自己组装的简易勘查工具)取出一个银制的、带有精致雕花手柄的放大镜——这是她在这个时代最趁手的工具之一。她将放大镜凑近那些印痕,调整着角度,让强光透过镜片,聚焦在细微的纹理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寒风卷着雪粒打在方蓉的背上,她却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一小片被放大的世界里。周立仁站在她身后,高大的身影替她挡住了部分寒风,目光紧紧盯着她的动作,屏息凝神。
“两组鞋印。”方蓉终于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的鼻尖冻得有些发红,但眼神却亮得惊人。“重叠在一起,被水浸泡后更加难以分辨,但基本轮廓还在。”
她用放大镜指着一处相对清晰的印痕:“这一组,鞋底花纹是常见的波浪形胶底,磨损程度中等,尺寸……根据比例推算,大约42码。男性穿着者的可能性较大。”她又将放大镜移向旁边另一组更浅淡、更小的印痕,“这一组,鞋底前掌和后跟的印记能看出是皮鞋,鞋跟印记尤其明显,尺寸大约37码。而且……”
她顿了顿,镊子尖在放大镜的聚焦光点下,极其小心地从鞋跟印记边缘的淤泥里,夹起几粒极其微小的、颜色暗淡的颗粒。“看这里,嵌在鞋跟印记里的东西。”
周立仁凑近,借着放大镜的光,看清了那几粒东西:是几颗比米粒还小的、形状不规则的碎屑,颜色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带着粉橙色调的暗红。
“这是……珊瑚?”周立仁有些不确定。
“没错,是深海珊瑚的碎屑,经过打磨,但边缘依然锐利。”方蓉肯定地说,她小心地将这几粒碎屑放入另一个小证物袋,“这种独特的粉橙色珊瑚,只产于南洋特定海域。而在鹭海,只有一家鞋店,会别出心裁地在定制的女士皮鞋鞋跟内部,镶嵌这种珊瑚碎屑作为独特的装饰和防滑点缀——鼓浪屿上的‘美华鞋庄’。”
“美华鞋庄……鼓浪屿……”周立仁喃喃重复着,眼神锐利起来。鼓浪屿是万国租界,势力盘根错节,鱼龙混杂。一个穿着美华鞋庄定制皮鞋的37码脚的女人,出现在剧毒的蓄水池边?这绝非巧合!
他立刻翻开一首拿在手里的笔记本。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录着水厂相关人员的基本信息和初步排查情况:
· 管理员老陈:工作勤恳,但嗜赌。三个月前突然还清了赌债,还穿上了崭新的三接头皮鞋,来源不明。
· 账房先生钱贵:为人精明。在他的账本夹层里,发现三张下个月初从鹭海开往日本横滨的“春日丸”号轮船三等舱船票,署名是化名,但笔迹初步比对与他相似。
· 水质检测员林明轩:留日归国博士,技术骨干。性格孤僻,深居简出。关键信息:三天前刚从日本东京返回鹭海。其太太苏婉清,据邻居反映,体弱多病,但近期常去鼓浪屿散心,今早还有人看见她去了圣玛利亚教会医院……拿安胎药!
周立仁的钢笔尖,在“林明轩”和“苏婉清”这两个名字上,重重地画了两个圈,墨迹几乎要透纸背。他抬起头,看向方蓉,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再次交汇,无需言语,一个令人心头发寒的推测己然成型:
投毒者很可能不止一人!一个穿42码胶底鞋的男人(可能与日制工具、毒素来源有关),一个穿37码美华鞋庄定制皮鞋的女人(与鼓浪屿、教会医院有关)。而这对留日归来、妻子刚去教会医院拿了安胎药、丈夫三天前才从东京返回的林氏夫妇,瞬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林明轩……苏婉清……”周立仁的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一个刚去东京,一个常去鼓浪屿,今早还去了有肖特玻璃的教会医院。现在,这池边又出现了符合他太太鞋码和独特装饰的鞋印……”
方蓉的指尖在冰冷的池壁边缘无意识地划过,那触感让她想起档案室泛黄的卷宗。她补充道:“还有账房先生夹层里的船票,目的地是横滨。时间点也很微妙。” 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这对夫妇,有重大作案嫌疑,并且可能计划在事发后迅速逃离!
“立刻控制林明轩和他太太苏婉清!秘密进行,不要打草惊蛇!”周立仁当机立断,对身边的副手老陈下令,“带人去水厂宿舍区和他们登记的住处!注意,林明轩是留洋博士,可能有武器,行动要谨慎!另外,派人去鼓浪屿美华鞋庄,查清楚近期所有定制37码皮鞋、尤其是要求镶嵌这种粉橙色珊瑚碎屑的顾客记录!特别是苏婉清!”
“是!探长!”老陈领命,立刻带着几名精干警员匆匆离去,身影迅速消失在风雪和厂区的阴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