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术训练棚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凝固成一块沉重、生锈的铁板,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代号42的赵鹏,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公牛,依旧梗着脖子,孤零零地杵在队列最前方。他刚才那声带着血丝的怒吼,余音似乎还在沾满油污、冰冷生锈的铁架上嗡嗡震颤:“凭什么!我们他妈是练81杠出身的!凭什么逼我们一分钟装这破95?!这不公平!”
就在这时,军靴碾过散落一地的金属碎零件,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吱”声。袁朗走了过来。他身上的作训服拉链只随意拉到胸口,露出里面那件被汗水浸透、紧贴胸膛的黑色“老A”体能衫,像某种无声的勋章。他看也没看赵鹏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只是弯腰,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漫不经心的精准,从冰冷的水泥地上拾起一个95式的机匣。粗粝的指尖在那冰凉的金属纹路上缓缓,仿佛在感受某种无声的脉动。他眼皮微抬,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子弹:“就你一个人……有意见?”
赵鹏猛地抬头,额角暴起的青筋像蚯蚓般剧烈跳动,瞳孔里燃烧着不服输的火焰:“是!我不服!这根本不是训练,是刁难!是变着法儿折腾人!”他吼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火药味,在死寂的棚内炸开。
周围的士兵们连呼吸都屏住了。许三多下意识攥紧了手中刚擦完、还带着余温的枪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森森的白。成才悄无声息地往后挪了半步,身体本能地寻求着一点脆弱的屏障,可那双锐利的眼睛却死死钉在袁朗手中那个小小的机匣上——他见识过老A教官玩枪的诡谲莫测,可“背身盲装”?这近乎传说。齐桓斜倚在靶场边缘的金属栏杆上,双臂抱胸,嘴角叼着一丝看好戏的、冰冷的弧度。
袁朗突然笑了。那笑声短促、低沉,却像寒冬腊月里刮过铁皮的风,一丝暖意也无。他把手中的机匣连同其他几样核心零件“哗啦”一声,随意地丢在赵鹏脚前的空地上,金属撞击声脆得像冰块炸裂,惊得赵鹏眼皮一跳。
“行。”袁朗只吐出一个字,干脆利落。
下一秒,他倏地转过身,用宽阔的脊背首面整个靶场方向。同时,他的双手以一种极其放松的姿态,背在了身后。
“我背过身,盲装。”
赵鹏彻底愣住了,脸上的愤怒瞬间凝固,被巨大的惊愕取代:“你……你……”
“一分钟。”袁朗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像重锤砸在铁砧上,在空旷的棚内撞出清晰、冰冷的回声,“我要是装完了,还能在十秒内急速射打穿那边所有的啤酒瓶——”他抬了抬下巴,精准地指向五十米开外的靶台。一排未开封的啤酒瓶整齐地码放着,绿色的玻璃瓶身在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无机质的冷光,像一排挑衅的靶心,“——你现在就去登记淘汰。立刻。”
几乎是袁朗话音落下的瞬间,齐桓的哨声尖锐地撕裂了凝固的空气:“计时——准备!”
赵鹏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吞咽的声音在死寂中异常清晰。他死死盯着袁朗那毫无防备、却仿佛蕴含着某种致命力量的后背,看着那背在身后的双手,像两条慵懒却随时能暴起的毒蛇,探向地面的零件堆。
没有看,甚至没有一丝犹豫。那双手仿佛拥有独立的眼睛和大脑。先是准确地握住冰冷的枪管,紧接着,“咔哒”一声干脆利落的脆响,枪管与机匣严丝合缝地扣合在一起!紧接着,细长的复进簧被精准地捞起,指尖一捻一送,分毫不差地卡进那狭窄的槽位。弹匣入手,在掌心轻巧地转了半圈,调整到一个最顺手的角度,然后“唰”地一声,带着金属摩擦的轻啸,稳稳插进握把底部!
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影,流畅得令人窒息。士兵们只能听见一连串清脆、连贯、充满力量感的金属咬合声,“咔哒”、“咔哒”、“咔哒”……节奏稳定得如同精密的钟表齿轮在运转。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操纵着零件,让它们自动飞向、嵌入各自的位置。许三多看得几乎忘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下意识地在心里默数着秒数:“西十一、西十二……西十六……”就在他数到西十六的瞬间,袁朗那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响起:
“好了。”
他猛地转身!动作迅猛如电,却没有丝毫晃动。持枪的动作瞬间完成,95式稳稳抵在他的肩窝,手臂纹丝不动,枪口稳稳指向五十米外的目标,整个人如同一尊骤然凝固的钢铁雕塑。齐桓几乎在同时猛地扬手!靶台后负责遮蔽的士兵闪电般扯掉了盖在啤酒瓶上的厚重帆布!
“十秒。”袁朗的声音平得像西伯利亚冻土原上冻结的河面,听不出任何情绪。
“砰!砰!砰!砰!砰!”
话音落下的刹那,枪声便如同连珠炮般疯狂炸响!子弹撕裂空气的尖锐呼啸声与玻璃瓶炸裂的脆响混合在一起,形成一曲暴力的交响!五个绿色的啤酒瓶几乎不分先后地在靶台上轰然炸开!破碎的玻璃渣混合着喷涌而出的白色泡沫,在灯光下溅起半米多高的、短暂而绚烂的“死亡之花”!当最后一颗子弹的尖啸声还在空气中震颤时,齐桓手中的秒表表盘上,猩红的数字刚刚从“8”跳到“9”。
训练棚内,死寂如同实质的浓墨般瞬间倾泻下来。只有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玻璃碎屑落地的细微声响,以及……不知是谁心脏疯狂擂鼓般的跳动声。
赵鹏的脸,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血液,褪成一张毫无生气的惨白纸片。刚才还梗得笔首的脖子,此刻像断了筋,无力地耷拉下来。他死死抠着作训裤的侧缝线,指甲深深陷进布料里,指缝里还嵌着上午爬战术网障时蹭上的、早己干涸发黑的泥垢。一种巨大的、被碾碎的无力感和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袁朗手腕一抖,那支刚刚完成神迹的95式步枪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精准地飞向旁边的军械员,被对方稳稳接住。他迈步,走到赵鹏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山峰,沉沉地压在赵鹏佝偻的肩上。
“老A的枪,从来不是靠‘熟悉’才能玩的。”袁朗的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淬过火的钢钉,狠狠钉入赵鹏的耳膜和心脏,“是靠摸过一千次、拆过一万次,靠在死人堆里捡过打烂的、沾血的断枪,靠骨头缝里都刻着‘打不响就会死’——才他妈练出来的。”
他抬手,在赵鹏僵硬如铁的肩膀上拍了两下。力道不重,却像蕴含着某种不可抗拒的规则,让赵鹏控制不住地踉跄了半步。
“现在去登记,”袁朗的声音恢复了平淡,“动作快点,还能赶上晚饭前回你老部队的班车。那里的枪,你熟悉。”
赵鹏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他只是慢慢地、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动作,抬手,摘下了胸前那块印着“42”的蓝色编号牌。冰凉的塑料牌在他汗湿的掌心短暂停留了一瞬,然后被他随手丢在脚边散落的零件堆里。他转过身,脚步虚浮地、一步一步地朝着棚外走去。那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被拉得很长、很长,最终完全消失在训练场上卷起的、带着铁锈和尘土气息的风沙之中。
许三多突然低下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掌心还清晰地留着刚才紧张组装时,被零件棱角磨出的几道新鲜红痕,微微发热。成才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无声地朝袁朗的方向努了努嘴——那位刚刚完成神迹的老A中校,此刻正弯腰,从赵鹏刚才站立的位置,捡起一枚被遗落在地上的、小小的弹簧。他捏着那枚不起眼的金属丝,举到眼前,在刺目的白炽灯光下缓缓转了半圈,银色的金属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记住了。”袁朗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像淬了火的铁锤,精准地敲打在棚内每一个人的耳膜上,震得人心头发颤,“老A,只认本事,不认借口。下次再有谁觉得‘不可能’……”他顿了顿,捏着弹簧的手指微微一松,那枚小小的金属零件“叮”一声掉落在零件箱里,“先问问自己——有没有把枪的每一寸铁,摸得比摸自己老婆的脸……还熟。”
齐桓猛地吹响一声尖锐刺耳的长哨,同时一脚狠狠踹在旁边的零件箱上,沉重的金属箱子滑出去老远,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全体都有——!”
“拆枪!!”
“95式分解结合——一百遍!!现在开始!!!”
密集如骤雨般的金属碰撞声再次疯狂响起,比刚才更加急促,更加用力,带着一种近乎发泄般的狠劲。许三多抓起冰冷的枪管时,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袁朗背身装枪时那行云流水、毫无迟滞的动作——没有犹豫,没有摸索,每一个零件都精准归位,顺畅得如同把散落的骨头接回自己熟稔的关节。他狠狠地咬了下后槽牙,腮帮子绷紧,开始动手拆解。这一次,他指尖的力道,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