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星在秦雨柔菱唇边缘凝固,像一滴暗金色的毒药。她没擦,那点微小的暖黄油渍如同一枚不洁的勋章,烙在她微启的唇瓣下缘。食堂恒温的冷风似乎在这一刻凝成冰棱,扎进皮肤。
老王站着。高大的骨架在秦雨柔上方投下一道沉默的阴影。他前襟那片深色的酱油污渍随着急促的呼吸而加深,在顶灯下泛出油腻黏糊的光。他甚至能听见心脏撞击胸骨的声音——咚!咚!咚!每一下都沉重得像用铁锤砸穿城中村廉租屋薄铁皮屋顶的回响!又像暴雨夜里那辆被撞碎的电瓶车,残骸被车轮碾过时金属撕裂的哀嚎!
血液在灼热的耳道里奔涌。视野里的一切——泼翻的肉、油污的汤、旁边桌上笑闹的学生、打菜窗口氤氲的白气——都模糊成颤动的背景。唯有灯下那张沾了油、凝固了惊诧的脸,锐利得如同一把冰凿!
刚刚那团砸进汤里的纸球还在缓缓下沉。黏糊的油墨裹着酱汁纤维在澄澈的汤水里膨胀、变浊,像溺死的虫子。他砸了!狠狠砸了!把自己骨子里最后一点名叫“王伟国”的卑微怯懦砸进去了!
现在站在这里的!
老王猛地吸气!食堂中央空调干燥的、混合着油脂香精的空气呛进肺里。喉结狠狠滚动一下,咽下那口带着铁锈味的、来自旧世界喉咙的腥甜。
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如同第一次撕开廉价塑封膜下昂贵食材包装袋时那样,饥渴又充满占有欲地,钉在秦雨柔脸上。从她光洁的额头,掠过那双还残留着冻结错愕的琥珀色眼瞳,滑过她挺俏的鼻尖,最终死死落在她菱唇上——那点微小的油星依旧固执地黏着,在柔软的粉色唇瓣边缘,散发着一种引去擦拭、抑或是……彻底舔舐干净的、诡异的魅惑。
“你……”老王的声音先于意识冲了出来,哑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皮屋顶,带着他自己都陌生的一股蛮力,“……真漂亮。”
他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像是从肋骨里硬生生抠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桌角一颗被震落的饭粒,“噗”地掉进他那盘红油汪辣肉的浓稠酱汁里,瞬间被裹挟淹没。与此同时,一滴滚烫粘稠的、从他泼翻肉片的盘缘垂挂欲滴的红油,终于不堪重负,无声地坠落!
“啪嗒。”
温热厚重的油脂,准确地坠砸在他深灰色羊毛衫左胸前心脏正上方!崭新的高级纤维瞬间被洇湿浸透!颜色比原有的污渍更深沉、更肮脏、如同被子弹射穿后晕开的巨大创口!
老王垂眼扫了一下那片刺目的污迹。甚至感觉不到那油脂温热的粘腻感。他的神经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弓弦,所有的感知力都疯狂地聚焦在对面那个凝固在灯下的女人身上!
那点油污?见鬼去吧!它配叫污渍?!
老子是马利克·华盛顿!是银行账户里躺着五位数的、住着空调单间、被人群捧着哄着的国际宝贝!是老天爷他老人家亲手喂到嘴边的、裹着纯金糖纸的奶糖!
糖掉脚底下?!
老子跪下去也得把它舔干净!!
一股炽热邪火猛窜上头顶!烧得他眼底通红!老王身体动了!
不再是笨拙的后缩和僵硬的尴尬!他猛地弯下腰!宽阔厚实的肩背如同扑食前的雄狮般弓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整个人向前倾斜!深褐色的脸庞几乎要越过横亘在桌面上的油汤战场!
那摊被纸球玷污、依旧在缓慢溶解扩散的浑浊汤水被投下的巨大阴影彻底吞没!
鼻尖几乎要碰到那盅还在微微晃动的油污汤面,温热的油脂味混合着高级炖汤的清冷余韵钻进老王鼻孔。他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秦雨柔!
她那白净的耳廓就在他灼热的呼吸范围内!他甚至能看清她皮肤上那几根在灯下闪着微芒的、几乎透明的绒毛!
秦雨柔纤长浓密的睫毛猛地一颤!被阴影笼罩的眼瞳里冻结的冰霜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里面有什么更幽深的东西在无声流淌。
老王的嘴唇干裂起皮,嘴角可能还沾着辣肉酱汁。他舔了一下嘴唇,喉咙里发出一种近似野兽捕食前的低哮。他没有压低声音,嘶哑的英文被刻意带上了胸腔的共鸣,字字句句如同淬了火的子弹,撕裂了这方寸间凝滞的空气:
“So……”(那么……)
他顿了顿。视线锁死她因阴影逼近而下意识想要后缩、却在椅背上定住的纤薄身体。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起来,刮蹭了一下沾在唇边的油渍,那点暖黄的污渍在她指腹微微晕开。
“……Be my girlfriend, Qin?”(……做我女朋友,秦?)
话音落下,余音在桌面上方嗡鸣,像一块巨石砸入死水。
食堂远处的喧闹如同隔世。头顶的灯管发出细微电流的滋滋声。
一秒。两秒。
秦雨柔脸上所有的错愕、残留的惊骇如同潮水般无声退去。她缓缓放下那只沾着油渍的左手,搁回腿上。干净的手背在柔软的卫衣布料上留下一点极其浅淡的黄色印子。
她没说话。
唇角那点被油星沾染的印记,在她小巧精致的下巴线条上凝固着。
然后,她动了。动作很轻,几乎无声。
她的手探向桌面中央,落在那个巴掌大小的、之前被老王粗暴揉烂过一张纸的便签本旁边。纤白的食指极其随意地勾过一支掉在桌面边缘的短铅笔——大概是哪个学生落下的便宜货。铅笔身是廉价的明黄色,被她干净细白的手指捏住,形成刺眼的对比。
她垂下眼帘,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扇形的深影。没有任何表情。视线落在便签本光滑的封面(水墨荷花)上。仿佛刚才那句惊雷似的宣言只是老王一个人的独角戏。
就在老王胸中被那股疯狂的饥渴顶得快要炸开,几乎要伸手抓住她领口的瞬间——
一声极其细微,却又异常清晰的摩擦声响起。
“沙——沙——”
那支明黄色铅笔的笔尖,轻轻滑过便签本最上面一页雪白的纸面!
秦雨柔低着头。铅笔在她指尖下划动,力道均匀,不疾不徐。笔尖划过光滑纸面发出蚕食桑叶般的细碎声响。她写得很慢,不像是在记录什么课堂要点,更像是在……描摹?或者仅仅是享受笔尖摩擦的阻力感。
老王的视线如同生了锈的轴承,极其艰涩地、一寸寸地挪到她的指尖。
铅笔尖在雪白便签纸上移动的轨迹下方。一小片极其微小、却带着惊人暖意的黄色油光,正一点点地——在洁白的纸面上——洇开一小块的、暧昧的印痕。正是……她指腹上沾着的、刚刚从他嘴唇上擦下来的、那颗来自他油污纸球的残余!
老王感觉自己的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停滞!喉咙被某种冰冷粘稠的块垒塞满!
秦雨柔的笔尖终于停下。
她伸出右手。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捏住那张刚被铅笔划过、带着一个污痕的便签纸的一角。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如同摘下路边一朵野花般随意。拇指指甲盖圆润的边缘在那点的油痕上微妙地刮了一下。
然后,她抬起眼睑。视线投向老王。
西目相对。
老王看到的再也不是冻结的琥珀。是解冻后的深潭。水光深处有暗影在摇曳,有看不真切的东西沉浮涌动。有寒意,却奇异地混杂着一丝……更加粘稠、更加危险的暖意?像是冰面下燃烧的极光。
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和之前那种温软干净的笑截然不同。这个微笑带着一丝慵懒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又带着点洞察一切后的兴味盎然。唇瓣微微开启,唇边那颗微小的黄色油污在顶光下闪烁着,如同活了过来。
她捏着便签纸的右手向前递出。越过油腻的桌面,擦过那盅依旧在溶解污浊的炖汤蒸腾的热气,目标精准——
老王的左边胸膛!心脏上方那片被浓稠红油彻底洇开、散发着热气的巨大污渍!
冰凉圆润的指尖带着那张便签纸落下!极轻地按在了那片污渍湿热的中心!
纸面紧贴着他昂贵羊毛衫被浸透的污迹,温热的油脂瞬间洇湿了纸背。
秦雨柔甚至没有用力按压。只是保持这个将纸条贴在污渍上的姿势,抬起她那融冰解冻般的琥珀色眼眸,笑意加深,红唇轻启,气息拂过他汗湿的下巴。
回应他的,不是英文。
是她清甜温软的嗓音,用标准的中文,吐出三个轻飘飘的字,如同在安抚一只刚刚学会噬咬的小兽:
“好啊,”
她指尖捏着的纸条紧贴着他滚烫的、被污秽浸透的心口。
微凉的触感和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只隔着一层浸满油污的布料和一张薄薄的纸。
她唇角勾起的笑意里第一次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掌控欲和一丝如同捕猎者发现有趣猎物般的愉悦。声音依旧轻软,却带着磨砂质地的锋芒,清晰地戳进老王沸腾的血液深处:
“——小猎物。”